夜色如墨,渐渐沉凝。
撷芳殿内,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气驱散了夏夜的燥热。
慕卿璃换了身轻薄的云水纱寝衣,复又慵懒地斜倚回软榻。
她面前的小几上,稳稳搁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盏中是精心打制的西瓜冰沙。
那红艳艳的瓜瓤被细细碾磨成绵密如雪的沙冰,间或点缀着几粒漆黑的西瓜籽,宛如撒在红玉粉上的墨晶。
她素来不爱直接啃食瓜肉,独爱这冰沙入口即化、沁凉透心的奇妙触感。
只可惜,姜嬷嬷总在一旁絮叨:“主子,西瓜本就性寒,再佐以坚冰,女儿家的身子如何经得住?”
于是这难得的享受便被严加看管,一日只许一小盏,一盏还得分作两回。
此刻,这第二回的份例也已见了底。
琉璃盏底只余薄薄一层红玉般的细沙。
慕卿璃舍不得了,执着小巧的银匙,近乎是屏息凝神,用匙尖小心翼翼地在盏壁边缘刮下一点冰晶,再缓缓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那转瞬即逝的冰凉甘甜,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盈夏在一旁瞧着自家主子这近乎虔诚的珍惜模样,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我的好主子,您再这般一粒一粒地‘数’着吃,这冰沙怕是要化作一汪甜水了!”
慕卿璃闻言,幽幽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无限惋惜与狡黠。
她眼波流转,忽而抬手,从如云青丝间随意拔下一支发钗。
那钗身是点翠嵌宝的累丝金凤,凤口衔着一颗流光溢彩的东珠,光华流转,贵气逼人。
她将金钗轻轻置于几上,唇角勾起一抹惑人的浅笑,声音甜糯如蜜:
“你们几个鬼灵精,谁若有法子说动姜嬷嬷,允我每日多添一盏这冰沙……这支‘点翠衔珠金凤步摇’,便是她的彩头了。”
此言一出,几个侍立的丫鬟眼睛俱是一亮。
并非她们眼皮子浅,慕卿璃素来出手阔绰,比这更贵重的赏赐也是有的。
只是主子此刻兴致正浓,眉眼间流转着难得的孩子气,她们也乐得凑趣,哄她开怀。
殿内立时响起一片莺声燕语,几人围拢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献宝似的说着各自“收买”或“说服”姜嬷嬷的奇思妙想,清脆的笑语声在清凉的殿宇中漾开。
慕卿璃含笑支颐,慵懒地靠在引枕上,一双含情妙目饶有兴致地掠过她们青春洋溢的脸庞。
这撷芳殿的夏夜,因着这一点小小的“贪念”和少女们的笑语,竟比那冰沙更添了几分甜丝丝的惬意。
殿内银铃般的笑语尚未散尽,珠帘便是一阵细碎轻响,一道纤细的身影裹挟着夜风的微凉,不合时宜地闯入了这片温馨的天地。
姜嬷嬷引着玉馨入内,方才还热闹的气氛骤然冷却。
盈夏、雪醅、白露和燕回,几个丫鬟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如同训练有素的护卫,无声地退至慕卿璃身侧,垂手侍立,眼神里带着审视与疏离,殿内只余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气。
“奴婢叩见侧妃娘娘,见过几位姐姐。”
玉馨屈膝行礼,姿态恭谨得近乎谦卑,比之侍奉太子妃宋昭华时,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畏。
她心里明镜似的,眼前这位看似慵懒无害的侧妃,才是这深宫旋涡中真正能帮助她获得一线生机的人。
慕卿璃眼波慵懒地扫过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曼声道:
“起来吧,赐座。”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着痕迹的距离感。
对于这等背弃旧主的奴才,慕卿璃心底自有一杆秤,信任是谈不上的,不过是各取所需,一场等价交换的交易。
玉馨送上情报,她支付“酬劳”,银货两讫,干净利落。
当玉馨压低了嗓音,将太子妃宋昭华已身怀有孕吐露出来时,侍立一旁的盈夏等人皆是瞳孔微缩,脸上难掩惊诧之色。
唯有侍立在慕卿璃身后的燕回,以及软榻上那位正主儿慕卿璃,神色平静得如同听闻一句寻常问候。
慕卿璃甚至闲闲地用小银匙刮着琉璃盏壁上最后一点残留的冰晶,送入唇间,仿佛那点凉意比这消息更值得关注。
可见这太子妃有孕,早已经在慕卿璃的预料之中。
紧接着,玉馨又道出了宋昭华暗中指使人编排慕卿璃“故事”的举动。
慕卿璃闻此言,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菱唇轻启,逸出一串清泠泠的娇笑,直笑得眼尾微微泛红,如同沾染了桃花胭脂。
“哎呀呀,”
她以帕掩唇,眼波流转间尽是戏谑:
“真真是想不到,太子妃姐姐竟有这般闲情逸致?本宫不过是个惫懒人儿,每日里也就惦记着这点口腹之欲,哪里值得姐姐这般费心‘歌颂’呢?”
那话语天真烂漫,仿佛全然不解其中恶意。
玉馨垂首听着,心头却是一凛。
她如今已经深深领悟到,这位侧妃越是这般笑语嫣然、浑不设防的模样,其下隐藏的锋芒便越是致命。
她的厉害之处,便在于她总能于谈笑风生、云淡风轻之间,便将对手引入彀中,对方至死都不知是何处落入了她的算计。
待玉馨言毕,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慕卿璃终于放下了那冰凉的琉璃盏,眸光淡淡地落在玉馨身上,那目光清澈,却似能穿透人心。
“玉馨姑娘,” 她声音依旧软糯,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今晚你带来的‘趣闻’,倒真是解了本宫几分暑气。说吧,你想求个什么心愿?本宫允你一个。”
玉馨闻言,心口猛地一跳,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承诺。
毕竟她今夜给出来的这小“趣闻”,比之往日,可是更加关乎生死……
只见她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重重叩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奴婢别无他求!只求侧妃娘娘开恩,允奴婢离开这……吃人的皇宫!”
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和压抑已久的渴望。
慕卿璃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她原以为,以玉馨的心气儿,所求定是是太子身边的一席之地,未曾想这婢子心性倒有几分剔透,虽手段不端,却难得的不贪心,懂得及时抽身保命。
这份清醒,在这利欲熏心的深宫里,反而显出几分可贵。
短暂的沉吟后,慕卿璃爽利地点了头:
“若这便是你心中所愿,本宫应了。”
她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
“只是,出宫容易,要给你一个能安身立命、不惹人疑窦的清白身份,尚需时日布置。你且安心在宫里再待些日子,莫要急躁,也莫要再生事端。只要你在本宫眼皮底下安分守己,本宫自会保你性命无虞,待时机成熟,送你出宫。”
这便是慕卿璃行事的原则:赏罚分明,界限清晰。
对于玉馨这等能认清形势、所求不过分且懂得交换的人,她从不吝啬给予出路和一点额外的庇护。
但若遇上那些贪得无厌、妄想一步登天或反咬一口的,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自有雷霆手段等着。
玉馨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回腔子,一股劫后余生的酸涩涌上眼眶。
她不再多言,只是对着慕卿璃的方向,恭恭敬敬、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
礼毕,她悄然起身,如同来时一般,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殿外的沉沉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撷芳殿内,只余下冰鉴的凉气,和慕卿璃若有所思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