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火势虽已扑灭,萦华殿却已烧得七零八落,焦黑的梁木支棱着,在夜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显然无法再住人。
趁着萧凛昏迷未醒,宋昭华当机立断,连夜下了命令:将漪澜殿腾出来,安置侧妃慕卿璃。
漪澜殿孤悬于东宫最僻远的角落,是宫苑里最狭小、最破败的一处院落。
距离太子萧凛的锦瑄殿,更是隔了重重宫阙,遥遥相望。
因着年久失修,那院子早已荒芜不堪,墙皮剥落,杂草丛生,檐角蛛网密结,在惨淡月色下,活脱脱一处被遗忘的冷宫。
姜嬷嬷领着慕卿璃带来的四个贴身丫鬟去瞧了一眼,心便直往下沉。
姜嬷嬷老泪纵横,几个年轻姑娘更是眼眶泛红,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太子殿下还昏迷在榻上,她们的主子竟已遭此明晃晃的排挤与折辱……
慕卿璃倒是没功夫去看那院子究竟如何,因为萧凛昏睡过去之前,留了话:
“卿卿一刻也不许离开孤身边。”
她只得守在锦瑄殿,寸步不离。
几个鬟匆匆回来,脸上犹带愤懑不平之色,刚要开口向慕卿璃禀报那院子的不堪,殿外便响起了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福禄甩着拂尘,疾步走了进来,那张向来圆滑的脸上此刻堆满了忧急。
“哎哟喂!我的几位姑奶奶!”
福禄一眼瞧见那几个收拾包袱的丫鬟,声音便拔高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恳求。
“这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躺着,娘娘也遭了大罪,正是身边最需得力人精心侍候的当口!锦瑄殿里人手是不少,可都是些粗使的,哪晓得侧妃娘娘的喜好起居?万一有半点怠慢疏忽,老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他连珠炮似的说着,目光殷切地扫过那几个丫鬟,最后落在慕卿璃身上,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
“侧妃娘娘,老奴斗胆,求您可怜可怜老奴这把老骨头!求您开开恩,让这几位姑娘暂且留在锦瑄殿帮衬帮衬,也好让娘娘能安心些。
至于漪澜殿那头……老奴立刻拨几个手脚最麻利、最妥帖的人过去,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收拾干净,保管收拾得能住人,绝不敢让娘娘烦心!娘娘,您看……?”
慕卿璃眸光微动。
福禄这番话,字字句句听着是为她着想,怕她身边无人侍候不周,实则是替她挡了一道——
既全了她“遵从太子之命”留在锦瑄殿的体面,又不动声色地将她贴身的得力人护在了身边,免去了她们去那荒院受苦的委屈。
更重要的是,他抢在前头将这安排说了出来,即便日后有人想借题发挥,指责她慕卿璃在太子昏迷期间“恃宠而骄”、“不服太子妃安置”,也全然寻不到由头了。
这福禄真正是个人精儿,是在不动声色地投桃报李。
她心中了然,面上却是一片沉静温婉,对着那几个面露希冀的丫鬟微微颔首:
“福禄公公思虑周全,确是本宫疏忽了。你们几个,便先留下,帮衬公公照料殿下与本宫吧。”
随后,她转向福禄,目光诚挚,声音虽轻却清晰:
“公公费心了,本宫……多谢你处处为本宫思虑周全。”
这一声谢,语意深长,既谢他此刻的维护,也谢他这份在风口浪尖上递过来的、不动声色的情谊。
宋昭华万万没料到,一场精心策划、几乎焚尽萦华殿的大火,竟也没能要了慕卿璃的命!
更令她郁结于心的是,自己退而求其次,想用那荒僻破败的漪澜殿狠狠膈应慕卿璃一番,好叫她尝尝被踩进泥里的滋味……
谁知这如意算盘,又被萧凛身边那个老狐狸福禄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那老阉奴三言两语,不仅将慕卿璃的贴身丫鬟全数留在了锦瑄殿,还堵得人无话可说,倒显得他忠心为主、思虑周全!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宋昭华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她攥紧了手中冰凉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贱人总能逢凶化吉?
凭什么连个奴才都敢跟她作对!
“玉馨!玉馨!”
她猛地扬声,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带着一丝尖利和烦躁,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是玉霞。
她垂着眼,步履沉稳地走到近前,屈膝行礼:“娘娘有何吩咐?”
宋昭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冷冷地钉在玉霞身上。
这张总是过分沉静、甚至带着点不卑不亢的脸,此刻在她看来尤为碍眼。
自从上次在宫外那桩腌臜事里,是玉霞将她带离了是非之地,事后还曾隐晦地劝谏了几句……宋昭华非但没念她的好,反而越发不喜。
玉霞的存在,仿佛时刻提醒着她某些不愿面对的狼狈与失策。
相比之下,那个事事奉承、句句熨帖、总能顺着她心意说话的玉馨,才真正合她的心意,让她觉得舒坦、受用。
“玉馨呢?”
宋昭华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此刻她心绪恶劣,只想看到那个能让她顺心的人。
玉霞依旧垂着眼帘,声音平稳无波:
“回娘娘,玉馨去尚服局为娘娘取新制的夏衫了。”
得知玉馨不在,宋昭华连半分与玉霞周旋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像挥赶一只恼人的蝇虫般,厌烦地挥了挥手,力道之大,带起了袖间一丝微弱的冷风:“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玉霞无声地再次屈膝,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后,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或情绪流露。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抽走了宋昭华强撑的力气。
她颓然向后,重重地靠回软榻的锦垫上。一股深重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精心布局却功亏一篑的挫败,对慕卿璃和福禄的刻骨恨意,以及对玉霞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种种情绪交织翻腾,啃噬着她的心神。
她闭上眼睛,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只觉得这东宫的空气,都沉闷得令人窒息。下一步,又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