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华怔怔地望着萧凛裹挟着滔天怒意离去的背影,那决绝的冷意仿佛还在殿内盘桓。
她心头疑云密布:他方才言语间分明未有怪罪之意,甚至透出几分敷衍的关切,那这勃然怒焰……竟是冲谁而去?
慕卿璃!
太子是对慕卿璃动怒了!
这……她方才所言,却有故意引导之意。
可她字句斟酌,并未露骨构陷,究竟是哪一点,竟能瞬间点燃他如此炽盛的怒火?
宋昭华独自枯坐,殿内烛火摇曳,映着她眉宇间深深的困惑。
一刻钟悄然流逝,她仍觉迷雾重重,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让她忽略了。
“来人!”
她声音微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心腹宫女玉馨应声而入。
“再去……”
宋昭华正要吩咐,话未尽,殿外已传来通传:
“启禀娘娘,玉簪夫人求见!”
话音未落,一道袅娜身影已带着浓郁香风旋入殿内。
玉簪夫人莲步轻移,腰肢款摆,那身段儿软得仿佛无骨,娇声行礼:
“民妇拜见太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抬首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面若三月桃花,浑身都透着一种浸淫在情爱蜜糖里的慵懒靡艳。
宋昭华看着眼前这朵开得招摇的“野花”,唇角扯出一抹端方得体的浅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姐姐在本宫这里,何须行此大礼?快请起,看座。”
那一声“本宫”,端的是尊贵疏离。
玉簪夫人依言落座,纤手状似无意地抚了抚发髻间一支水头极足的玉凤钗,钗首凤喙衔珠,流光溢彩。
她未语先笑,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娇羞与得意:
“娘娘可莫怪民妇今日才来请安,实在是……实在是……将军大人他……执意留人,硬是今儿才肯放我从城外别苑回来呢。”
那语气,三分抱怨,七分炫耀。
宋昭华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面上笑意不减,温婉依旧:
“瞧姐姐这眼波含春、容光焕发的模样,那位中郎将大人,想必是极会怜香惜玉,待姐姐如珠如宝了。”
话语听着是夸赞,细品之下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玉簪闻言,颊上飞红,眼里的满足几乎要溢出来,嘴上却假意嗔道:
“娘娘惯会取笑人。”
宋昭华敛了面上笑意,正色道:“妹妹此番急请姐姐前来,实是有一桩要事相询。”
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玉簪脸上,压低了声音,“此事,与姐姐如今那位‘如珠如宝’的中郎将大人,亦是休戚相关。”
玉簪夫人脸上的媚笑瞬间收敛,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锐光,身体微微前倾,同样压低了嗓音:
“哦?不知娘娘所指……究竟是何要事?”
宋昭华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指尖感受着温润的瓷壁,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上,思绪也随之沉入幽深的过往——
她记得,那位中郎将袁征,有一位自小寄养在乡间的胞妹,名唤袁晴。
那女子生得一副清水芙蓉般的姿容,眉目间总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最令人心惊的是,袁晴的相貌,竟与慕卿璃有八分神似!
上一世,此女是在萧凛登基一年后,才被接入宫中,甫一露面,便以“璃”嫔之位获封。
世人皆道,这“璃”字取自《礼记》,“天粹云魄,渊渟星芒;曜采怀柔,守贞含章”,赞其玉质冰心。
唯有宋昭华知晓,这“璃”字背后,深藏着萧凛对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慕卿璃,刻骨铭心的追思与移情。
璃嫔入宫后,确曾独占圣眷,椒房独宠三月有余。
然而,一个乡野长大的女子,终究承不住这泼天的富贵与君恩。
不过几月光景,她竟连自己身怀龙裔都懵然不知,寒冬腊月里还兴致勃勃地去梅林踏雪寻芳,不慎失足滑落冰阶……
那尚未成型的皇嗣,便如此悄无声息地化作了血水,也彻底浇熄了萧凛的怜惜,自此恩宠断绝,形同冷宫。
这一世……
宋昭华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她定要将这位袁晴姑娘,早早接入东宫。
既然这东宫后院的水已不平静,她不介意再投入一块更惑人的“璞玉”。
她倒要看看,慕卿璃还能如何独占君心?
茶盏被轻轻搁回案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宋昭华抬眸,唇角噙着一抹深意,对玉簪夫人招了招手,声音放得极柔:
“姐姐,且附耳过来……”
玉簪夫人惯会察言观色,见状立刻倾身凑近,屏息凝神。
宋昭华朱唇微启,在她耳畔细细低语了一番。
玉簪夫人听得神色变幻,末了频频点头,眼中精光闪烁:“娘娘思虑周全!您放心,过不了几日,我便亲自去一趟,将那丫头妥妥帖帖地接进京来。”
这正是宋昭华最看重玉簪之处——足够识趣,也足够好用。
宋昭华满意地颔首,又似不经意地提点道:
“若那姑娘真能得了殿下青睐,也是她命里的造化。说不得……还能替你家将军,挣一份更敞亮的前程。”
她深知这位中郎将袁征日后官运亨通,虽与璃嫔有微末关联,但更多是靠自身才干——萧凛素来厌弃裙带攀附,反而更青睐无显赫外戚的后妃。
此刻抛出这话,不过是要让玉簪心甘情愿,承她这份人情罢了。
略一停顿,宋昭华话锋微转,语气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还有一事。本宫记得,那尊‘榴开百子’的石榴玉树,前些日子是经姐姐的手……如今,可还能寻得回来?”
这两年间,宋昭华暗中典当变卖之物不知凡几,从私库珍玩到东宫库藏,但凡值钱的物件,大多被她换作了白花花的银子。
豢养那些见不得光的爪牙,靠的便是这些“死物”换来的活钱。
可如今,这尊石榴玉树,偏生是皇后亲自开口替慕卿璃讨要的!她被逼到墙角,无计可施,只得忍痛先将此物赎回,再做后续打算。
玉簪夫人闻言,面上掠过一丝为难,斟酌道:
“娘娘您是明白人……这宫里的东西,一旦过了那些人的手,肯收,原就是不差钱的主儿。若想再赎回来……”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只怕……就不是当初那个价码了。”
宋昭华岂会不懂其中关窍?
但她心中另有盘算——库房那场大戏要唱得圆满,要让慕卿璃百口莫辩,这石榴玉树便绝不能有假!
否则,后面的戏码便失了根基。
这尊玉树虽价值不菲,可比起东宫库房里“消失”的那些物件,又算得了什么?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无妨。此物毕竟是殿下当年所赠,又寓意祥瑞。无论需加几成利钱,务必替本宫……原样赎回来便是。”
玉簪夫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探究。
她深知自己这位表妹视财帛如命,如今竟肯为了一尊玉树如此不惜代价……这背后用意,着实耐人寻味。
不过她面上依旧恭顺应下:“是,民妇明白,这就去办。”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玉簪夫人才告退离去。
只是这位满身绮罗、摇曳生姿的玉簪夫人并未察觉,当她步出瑶光殿,身影消失在宫道转角时,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已悄然锁定了她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