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萧煜这一手祸水东引,确实给太子萧凛留下了一个烫手山芋,焦头烂额。
然而,萧凛又岂是易与之辈?
他深谙此乃天赐良机,决不能错过。
若此次都不能扳倒安王,若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那如同是放虎归山。
整整两日,他衣不解带,亲自坐镇于那片狼藉的废墟之上。
玄衣染尘,眼底带着连日不眠的血丝,却依旧指挥若定,条理分明。
他命人将每一处受损的商铺宅邸仔细勘验,将散落的、浸水的、甚至深陷淤泥的物件一一清点,登记造册,钜细靡遗。
浑浊的河水依旧汩汩渗入,排之不尽。
萧凛目光冷峻,一声令下:
“排不干水,那就下潜!打捞! 一日不够便两日,两日不够便三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里面的东西,给孤一件不落地找出来!”
精悍的影卫与精调的能工巧匠轮番潜入冰冷的泥水之中。
终于在第三日暮色四合、残阳如血之际,最后一批沾满泥污、却铁证如山的物件被呈了上来。
萧凛看着面前这份凝结着心血与泥泞的清单,眼底寒光一闪。
他片刻未歇,连夜入宫,将这份沉甸甸的证据,连同几样最具代表性的“证物”,径直呈送于御前。
紫寰殿内,烛火通明。
皇帝的目光扫过那触目惊心的清单与实物,面色由青转白,最终化为一片骇人的铁青。
“砰!”
御案被他一掌拍得震响,笔架砚台跳脱翻倒。
“逆子!”
雷霆般的咆哮震得殿梁簌簌作响。
“来人!即刻将那逆子捉拿入宫!朕要亲自问问他,他作何解释!”
安王府,内室。
萧煜正被那焚身的邪火与死寂的绝望反复折磨,形容枯槁,双眼赤红如同恶鬼。
一碗碗苦药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
就在他几欲发狂之际,宫里的铁甲侍卫已如虎狼般破门而入。
“奉圣谕!锁拿安王萧煜入宫问话!”
冰冷的锁链扣上手腕,萧煜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怨毒与惊惶,却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拽出去。
王府上下,一片死寂。
东宫,戌时将尽。
萧凛拖着疲惫却锐利不减的身躯回到东宫。
连日殚精竭虑,那抹娇媚的倩影在心头似乎淡了些许,然而此刻尘埃落定,万籁俱寂,那被强行压下的思念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上来,丝丝缕缕,挠心蚀骨。
他恨不得立刻飞身前往萦华殿,将那个狡黠如狐的小女人狠狠揉进怀里。
可低头瞥见自己满身尘土泥泞,甚至带着地下秘窟阴冷的潮气和若有似无的淤泥腥味,他微微蹙眉。
这般形容,如何能唐突佳人?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转身走向自己的寝殿:“备水,更衣。”
洗去一身疲惫与污浊,换上洁净的常服,萧凛神清气爽。
从锦轩殿往萦华殿,瑶光殿是必经之路。
行至瑶光殿那扇熟悉的朱漆殿门前,萧凛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略一沉吟,他还是抬手,推开了那沉重的殿门。
殿内药香浮动,烛火柔和。
宋昭华脸上的伤,经太医这两日精心调治,红肿已然消退大半,只余下几处深浅不一的青紫淤痕,如同上好的白瓷上不慎沾染的瑕疵,依旧清晰可见。
萧凛踱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在宋昭华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些淤痕上,并无多少温情。
修长的手指带着几分凉意,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指尖在淤青边缘若有似无地划过,如同拂去微尘。
“怎这般不小心?”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宋昭华的心,在那冰凉的指尖触碰下,如同被毒蝎蛰过。
她清晰地记得,在那小巷之中,萧凛看着慕卿璃时,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而轮到她,换来的竟只有这么一句轻飘飘、毫无分量的“不小心”?
恨意如毒藤,瞬间缠绕心脏,绞得她几乎窒息,不甘的火焰在五脏六腑里灼烧!
然而,她更深知,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依仗,是这深宫之中她必须攀附的参天巨木。
前世,正是她的怨怼与不甘,将这个男人越推越远,最终形同陌路。
今生,她必须忍。
忍下滔天恨意!
忍下锥心之痛!
忍下他的薄情寡义!
忍下慕卿璃那个贱人带来的所有屈辱!
在这男人面前,她要将所有怨毒都嚼碎了咽下去……
只要,只要将慕卿璃那狐媚子彻底碾碎!
她坚信,没了那贱人,这个男人终有一日会重新将目光,完完整整地投回她宋昭华身上!
宋昭华将胸腔里翻腾的怒焰与蚀骨的妒忌死死压入肺腑深处。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首时,面上凝出一抹极淡、极柔顺的笑意, 眼中只剩下温顺的、带着一丝委屈的水光。
“臣妾无碍的。”
她声音轻缓,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的素手上。
“倒是殿下,听闻这几日公务缠身,殚精竭虑,怎的这么晚了还过来?”
她边说,边亲自执起案上温着的越窑青瓷壶。
纤纤玉指微颤,却稳稳地倾泻出清亮茶汤,落入一只天青釉莲瓣盏中。
雀舌新芽在水中舒展,浮沉间逸散出清冽的香气。
她素来更爱红茶那醇厚馥郁的滋味,可萧凛偏爱这绿茶入口的清雅淡泊,于是这瑶光殿中,便只剩下这迎合他口味的雀舌碧螺。
“殿下尝尝。”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萧凛面前,指尖在冰凉的盏壁上一触即收。
“这水是新汲的玉泉,茶是今春的贡品,不知可还合您的口味?”
萧凛的目光掠过那杯色泽清透的茶汤,并未立刻去接,反而落在她过于平静的脸上。
“何须你亲自动手?”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
“这宫里的下人呢?都躲懒去了?”
宋昭华唇角的弧度未曾改变,只微微侧首,露出颈项一段清瘦而脆弱的线条。
“臣妾这几日静养,嫌人多聒噪,闹得脑仁疼,便都遣到外头候着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抱怨,却更显一种刻意的孤寂。
萧凛闻言,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几处未消的青紫在烛光下依旧刺眼。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倒不像你的性子。”
他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孤记得,你从前最是喜欢热闹,最不耐清冷。”
“人总是会变的。”
宋昭华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那眼神带着一丝幽微的涩意,又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意,
“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中了萧凛心底某个角落。
一丝迟来的、被刻意引导出的愧疚感,终于如藤蔓般悄然缠上萧凛的心头。
他心知这几日确实冷落了她。
这份“懂事”的委屈,比哭闹更易令人心软。
他面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伸出手,覆在她置于膝上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那掌心带着夜风的微凉,与其说是抚慰,不如说是某种象征性的安抚姿态。
“让你受苦了。”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温和。
“与孤仔细说说,那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孤派出去的人,竟也遍寻不着你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