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与燕回紧随其后,三人身影悄然隐入门外深沉的夜幕之中。
酒楼外安王萧煜布下的暗哨,想必已被墨白安排的人手巧妙引开,并未受到任何阻扰。
几人甫一踏出那幽闭的小院,夜色中便无声闪出一人,正是慕卿璃滇南之行的车夫,亦是她在宫外最得力的心腹管事——平安。
“主子,这边走!”
平安走在最前,没走几步,便见他径直推开在酒楼对面,小巷中另一扇不起眼的斑驳木门。
慕卿璃毫不犹豫的跟着平安滑入门内,木门随即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面的灯火喧嚣。
门内是一方极小的天地。
方寸大小的院落,青砖铺地,墙角疏落种着几竿细竹,在夜色中投下清瘦的影子。
三间低矮的平房静默矗立,瓦楞间染着岁月的苔痕。
这与巷弄两旁那些雕梁画栋、彻夜笙歌的秦楼楚馆、灯火辉煌的酒楼商肆,形成了云泥之别,恍若繁华锦缎上落下的一粒素朴尘埃。
慕卿璃目光掠过这简陋却异常安宁的院落,眼底掠过一丝询问。
平安会意,低声道:“主子在此巷失踪,属下带人逐一排查,唯对面那间‘醉仙楼’守卫森严,行迹最是可疑。此处宅子原属一位寡居的婆婆……”
他语声微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圆融,“老人家方才‘不慎’跌了一跤,属下已将她妥善送往百草堂休养,定保无虞。”
“今日这局棋,下得可还尽兴?竟要劳动旁人替你收拾残局……”
平安话音未落,中间那间平房里便传出一道清越嗓音,如松间清风拂过玉磬,温润悦耳中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
那略带调侃的语调里,浸满了毫不掩饰的纵容与回护之意,丝丝缕缕,透门而出。
慕卿璃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清浅笑意。
这般温和又不失章法地“借”人宅邸,还能以如此清雅姿态行此“霸道”之举的,除了她那位才华冠绝、清贵雅望的师兄齐毓,还能有谁?
他可是连帝王都青眼有加、欲聘为帝师的人物。
“主子,请更衣。”
几乎在慕卿璃莞尔的同时,墨白已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个素净包袱,无声地递至燕回手中。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那蠢妇的衣裳,气味腌臜,恐污了主子的清贵。”
燕回会意,扶着慕卿璃步入旁边的隔间。
片刻后,慕卿璃重新走出,已换上一身月白云纹的素雅常服,通身那股被囚禁沾染的滞涩与不适尽去,恢复了往日清冷皎洁的风仪。
她安抚地拍了拍燕回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在此休憩,自己则步履从容,走向那扇透出温暖烛光与熟悉气息的房门。
陋室微灯下,齐毓姿态闲逸地斜倚在土炕之上。
一方简陋炕几铺陈开来,黑白棋子星罗棋布,他竟如慕卿璃惯常那般,左右手各执一色,在方寸之间“对弈”。
慕卿璃眸光掠过棋枰,黛眉几不可察地一蹙:
“师兄,你这两手落子路数,分明是出自同一颗心窍,何苦徒劳分执左右?对弈之趣,在于两心相搏,方见真章。”
齐毓闻言,只懒懒抬眸睨她一眼,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随意把玩,唇边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谁说本公子在对弈了?”
他声线清润,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不过……是在摆弄几颗顽石罢了。”
……罢了。
慕卿璃心中微哂。
她这位师兄,人前端方如玉,是清贵雅望、令帝王都欲折节下交的帝师之才;
人后嘛,骨子里那份清骨藏锋的执拗劲儿,总在不经意间流露,活脱脱一个“死杠精”。
她在土炕另一端安然落座,甫一坐定,便听齐毓那温润中带着一丝慵懒的嗓音幽幽响起:
“太子殿下,已调遣玄甲卫封锁九门,正于城中逐户盘查;流徽阁的暗桩亦倾巢而出,撒网寻人;更有……”
他语声微顿,抬眼望向慕卿璃,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分明掠过一丝玩味的星芒。
“……还有一路更为诡秘的人马,形如鬼魅,倏忽来去。本公子观其行止,竟也难辨其踪。”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似笑非笑的目光灼灼锁住慕卿璃,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坠玉盘:
“区区六人,却似幽魂现人间。依本公子浅见,那路数……倒像是传说中东离秘不示人,非帝嗣濒临……‘绝境’不得擅动的……影……卫……”
“影卫”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又极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千层涟漪。
果然!
当那禁忌般的字眼撞入耳中,慕卿璃那素来如冰封湖面般沉静无波的玉颜,骤然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萧凛……他竟是失去常理了么?
不过是两个女人失踪了几个时辰,何至于……动用此等禁忌之力?
她原以为,此番失踪,最棘手不过名声有碍。
待齐毓亲自护送她回宫,她只需一句“岸边突发变故,师兄护我先行暂避”,以其清誉作保,萧凛纵有疑虑,亦当无大碍。
可影卫现世……此乃动摇国本之兆!
若无一个能平息帝王雷霆之怒的完满解释,莫说废黜她与宋昭华,便是太子的储君之位,恐怕也……
心思辗转间,她下意识便欲将祸水引向尚在萧煜手中的宋昭华。
然念头刚起,便听齐毓那带着洞悉一切了然与淡淡幸灾乐祸的嗓音再度响起:
“莫打那蠢妇的主意了。”
他闲闲落下一子,仿佛在谈论天气。
“太子因一女子而擅启影卫,这女子是谁,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此举已昭示其心性——为情所困,罔顾大局。此等心性,还配不配端坐那储君之位?小卿儿,你说呢?”
他抬眸,眼底是看透世情的悲悯与一丝不羁的洒脱:
“早与你言过,皇家看似云端琼宇,实则金丝樊笼。何如效那云中野鹤,逍遥自在?何必非要将自己,困在那至高的冰寒之地?”
慕卿璃迎上他的目光,眸色清冷而坚定,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师兄,此乃卿璃毕生所求。正如你心向林泉,我志在凌霄。你我道虽不同,然初心不移,矢志不渝。此心此志,师兄当能体味,是耶非耶?”
齐毓凝视她片刻,倏然失笑,那笑意如春风化雪,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纵容:
“罢了。早知你心坚如磐石,此等言语,日后不提便是。”
他轻叹一声,复又执起一枚棋子。
“谁让本公子当年赌局输了你,甘愿为你驱策三载呢?只是眼下这盘‘棋’……”
他指尖轻敲棋枰,发出清脆微响,目光投向慕卿璃,意有所指:
“你欲如何落子?若不能……力保太子无虞……”
未尽之言,亦是慕卿璃心头悬石。
今日之局,脱身自保于她不过覆手之间。
然要护住萧凛那岌岌可危的储位……
难!
难于上青天!
她亦未曾料到,素来深沉冷峻如冰山的萧凛,今日竟会如此……冲动行事,全然不似他平素作风。
慕卿璃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冰凉的云纹。
萧凛此举,当真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正当慕卿璃凝神苦思破局之策,眉间紧蹙如笼寒霜之际,院墙之外骤然爆发出鼎沸人声!
紧接着,一道刺目的赤红烈焰撕裂了沉沉夜幕,裹挟着滚滚浓烟,直冲九霄云汉,将安王酒楼所在的方位映照得一片通明!
慕卿璃与齐毓瞬间掠至小院之中。
举目望去,那烈焰焚天之处,赫然正是安王萧煜那座雕梁画栋的私产酒楼!
慕卿璃心头猛地一悸,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这冲天火光,莫非是……玉霞那丫头的手笔?
一念及此,她心中百转千回。
凭玉霞一己之力,欲从那龙潭虎穴般的酒楼救出宋昭华,无异于蚍蜉撼树。
然而……若行此险招,以骤起烈焰搅乱局面,于铁桶般的守卫中制造出片刻的混乱与破绽……倒真是在绝境之中,硬生生挣出了一线微茫之机!
只是……这般火势,非零星小火,这焚天煮海架势,绝非寻常柴薪所能为。
慕卿璃黛眉深锁,指尖下意识地掐入掌心——若无足量助燃之物,焉能至此?
就在她疑虑丛生之际,异变再生!
脚下坚实的大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颤!
那震动并非来自远方喧嚣,而是自地底深处隐隐传来,伴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洞回响,仿佛下方有什么巨大的结构正在瓦解。
未及细辨——
“轰咔——!!!”
一声剧烈的崩裂声猛然炸响!
慕卿璃只觉脚下一空,立足之处瞬间倾斜!
低头望去,脚下青砖竟在令人齿冷的迸裂声中寸寸龟裂!
无数细密的裂痕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眨眼间便爬满了方寸小院的地面!
“当心!”
齐毓清喝一声,反应快逾闪电!
他袍袖一拂,一股柔韧的力道瞬间揽住慕卿璃腰肢,带着她如惊鸿般向后疾掠!
就在两人身形飘退的刹那——
“轰隆!!!”
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塌陷闷响和滚滚腾起的烟尘,他们方才所站之地,连同周边丈许范围,竟猛地向下塌陷!
一个边缘参差、深达数尺的巨大陷坑骤然出现!
碎裂的砖石、泥土混杂着被震起的尘埃,簌簌滚落坑底,露出下方黑黢黢的空洞和断裂的木质支撑结构,显然地下早已被悄然掏空。
慕卿璃被齐毓稳稳护在身侧,心有余悸地望着眼前这突兀出现的陷坑,以及坑底暴露出的人为挖掘痕迹。
那空洞的黑暗,仿佛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这绝非天灾!
分明是有人……挖空了此处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