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华殿内暮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鎏金香炉中逸出几缕淡雅的雪中春信,袅袅盘旋。
将慕卿璃安然送回萦华殿,福禄便欲躬身告退。
慕卿璃眸光轻转,燕回会意,立时取出一只通体碧翠的鼻烟壶,捧至福禄面前。
“今日劳烦公公为本宫解围,这小物件便赠与公公把玩赏鉴,权当是本宫一点心意。”
福禄垂眸一扫,心头便是一跳。
那鼻烟壶翠色欲滴,水头莹润,在殿内柔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华泽,绝非寻常凡品。
他素日里别无嗜好,唯独对这鼻烟壶情有独钟。
这位侧妃娘娘不仅出手阔绰,竟还如此有心,着实令他意外。
然而,此等贵重之物,他岂敢贸然收下?面上便显出几分踌躇。
慕卿璃目光沉静,似早已洞悉他的顾虑,柔声道:
“福禄公公侍奉太子殿下多年,劳苦功高,忠心耿耿,本宫都看在眼里。青璃入宫时日尚浅,未能为殿下分忧,今日这点微末心意,不过是聊表对公公辛劳的谢意罢了。还望公公莫要推辞才好。”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熨帖入心。福禄能稳坐东宫大总管之位,凭的便是对太子的一片赤诚。平日里各方孝敬不断,他收受与否,全看人看事,自有分寸。
这位侧妃娘娘虽入东宫未久,行事却处处透着玲珑剔透。
旁人只道他是太子跟前红人,风光无限,又有几人能体味这风光背后的如履薄冰?唯有侧妃娘娘,不仅看到了他的“红”,更能体会他的“苦”。
这份洞明与体恤,令他心头微热,那婉拒之词便再也难以出口。
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择选的这位侧妃,容貌倾城便罢了,更难得的是这份蕙质兰心、体察入微。
相较之下……那位太子妃……
思绪至此,福禄猛地警醒,目光下意识掠过香炉中那缕将散的青烟,暗斥自己逾矩,怎可妄议主子尊卑!
他连忙敛了心神,不再深想,恭恭敬敬地俯身叩首:“奴才谢侧妃娘娘厚赏!”
礼毕,方才垂首躬身,悄然退出了萦华殿。
殿外,暮春的风裹着几片残花,轻轻掠过回廊。
午后的澄澈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萦华殿内,却愈发衬得慕卿璃颈间那片异样的绯红触目惊心。
姜嬷嬷领着几个心腹丫鬟一见,脸色顿时沉凝下来。
听闻主子竟去了那杨柳低垂之处,众人心头一紧,立时忙碌开来——沐汤氤氲着清苦药香的暖雾在净室中悄然弥漫。
丫鬟们步履轻悄,捧来数只剔透的玉瓶与青瓷小罐。
姜嬷嬷亲执药具,手法沉稳地调和着浴汤,将慕卿璃小心扶入那浸润着药力的汤浴之中。
水汽袅袅升腾, 姜嬷嬷仔细为慕卿璃卸下那副精致的鎏金点翠护甲。
当指尖探入护甲内侧精巧的暗格时,她沉稳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晨间她亲手填放的“天仙子”与“清新草”研磨的细末,此刻已是点滴无存。
姜嬷嬷年逾四十,面容端肃,此刻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她抬眼望向浴桶中阖目养神的主子,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洞悉的意味:“主子……今日杨柳岸旁,太子妃娘娘……可是有意设下了绊子?”
侍立一旁的燕回早已按捺不住,见嬷嬷点破关窍,立刻将日间太子妃如何借故发难、主子又如何不动声色周旋化解的始末,简明扼要地向围拢在侧的几位侍女低声讲述了一遍。
话音方落,净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随即,一股压抑着的愤懑之气无声弥漫开来。
几位丫鬟听罢,无不面露愠色, “主子……” 白露性子最为耿直的,平日里话也最少,今日却是将手中绢帕绞得死紧,声音压得极低,字字透着切齿之痛。
“太子妃分明是妒火中烧、心胸狭隘!竟使出这等阴损手段折辱于您!您……您实不该以德报怨,解她‘絮乱神昏’之苦!就该……就该任她被那癫狂之症缠磨,从此……再难生事!”
原来,那“天仙子”药性诡谲,能惑乱心神,令人狂躁难抑,状若失心疯。
而“清新草”所制之粉,正是“天仙子”的解药。
太子妃宋昭华行事素来以温婉和善,滴水不漏。今日竟在福禄公公面前口出狂言,行止癫狂,其根源,正是这“天仙子”悄然作祟。
自踏入牡丹园那一刻起,慕卿璃心中便已了然——宋昭华今日必有所图,只是这图谋为何,尚需静观其变。
于是她只作一派温婉娴静,冷眼旁观。
当一行人在那杨柳岸边停下,慕卿璃便猜到了对方的动机。
慕卿璃指尖微动,悄无声息地将藏于鎏金护甲缝隙中的“天仙子”细末,尽数捻入了燕回手中那方素净的绢帕之内。
燕回心领神会,状似体贴地为自家主子轻拂恼人的柳絮,素手翻飞间,那浸染了药性的绢帕不着痕迹地几番拂过宋昭华的鬓边袖侧,将致命的粉末尽数抖落在了太子妃华身上。
之后,慕卿璃温言软语地执起宋昭华的手,一番“情真意切”的娓娓劝解,指尖轻拂过对方腕间肌肤,实则是将“清新草”的药粉,悄然解了那狂乱之厄。
宋昭华欲借漫天飞絮毁她容貌,她便以这惑心奇药, 还施彼身,让这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患上“失心疯。”
福禄公公的突然现身,着实令她意外。
宋昭华身边是否有独具慧眼之人,她不得而知。
但福禄身为萧凛近侍,又熟知宋昭华秉性,若今日宋昭华举止太过反常,定然难逃其疑。 她向来不做损人不利己之事。
于是,一个更为有趣的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形——她不着痕迹地解了宋昭华身上的天仙子。 阴差阳错,宋昭华今日倒将福禄得罪得不轻,这堪称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而她适时给福禄送出鼻烟壶,用意便是要令其知晓她的善意与周到。
太子妃先前的不屑在前,她的体贴紧随其后。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福禄这般人精,自然知晓如何抉择。
太子身边的贴身内侍,其与太子的亲密度,只怕远超太子妃。
面对这等人物,既有拉拢之机,她岂会错过?
她亦深信,这笔投资,绝不会亏本。将来福禄所能带来的回报,定然远超预期。
慕卿璃眼眸微阖,慵懒地倚在浴桶中,耳畔萦绕着丫鬟们愤愤不平的低语,唇角悄然勾起一抹浅弧。
她轻笑出声:“对付她么,实则易如反掌。”
易如反掌?丫鬟们面露惑色。
“她最在意的,莫过于太子恩宠。倘若太子接连数日只踏足萦华殿,对瑶光殿避而不见,你们说……她会如何?”
“定会发疯!”最是活泼的小丫鬟盈夏抢着答道。
慕卿璃笑而不语,眸光微转,轻轻抬了抬手臂:“嬷嬷,这里起了红疹,痒得很,取药膏来。”
姜嬷嬷瞧见那点点红痕,心疼不已,忙从那堆瓶瓶罐罐中拣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替她涂抹,口中犹自低声咒骂太子妃居心叵测。
此番慕卿璃倒未阻拦,反而微微颔首,眸色渐冷。
“若她只是争宠,倒也罢了。不过一个男人而已。可她偏生暗藏祸心,起了害人的念头。既如此,早晚都要清算,不妨……先给她送上一碟‘开胃小菜’。”
话音落,她信手拈起身侧一只白瓷小瓶,塞入燕回手中,语带怜惜。
“傻丫头,日后做戏不必如此实诚,须得懂得保全自身。今日这一掌之辱,你且安心,来日我定替你……加倍讨还。”
慕卿璃平生最是厌憎两事:
一恨他人算计她容颜;二恨旁人动她身边之人——她向来护短至极。
甚好。今日宋昭华倒是精准地……两样皆犯。
既想折辱于她,那她便要宋昭华……亲尝被折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