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儿,到底还是来了。
天没亮,我就硬撑着爬起来。外头黑漆漆的,风刮得窗户纸“呼啦呼啦”响。灶房里冷得像冰窖,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我哈着白气,点着煤油灯,开始和面、剁馅儿,准备包饺子。
力力和小花也醒了,穿着新做的棉袄棉裤,在炕上滚来滚去,小脸上兴奋得放光。听着孩子们的笑闹声,我这心里头,才勉强有了一丁点儿过年的意思。
张老栓也起得早,蹲在灶膛前,默默地帮我生火。火光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明明灭灭的,看不清楚表情。自打从医院回来,我俩之间的话更少了,可那种别扭劲儿,好像淡了点。就像这年三十,再难,也得凑合着过下去。
馅儿是白菜猪肉的,肉不多,主要是白菜。我使劲地剁着,菜刀落在案板上,“咚咚”作响,好像能把心里的憋闷都剁碎似的。和面的时候,凉水冰得手生疼,可我咬着牙揉,要把面揉得光光的。傅恒丰说过,和面要“三光”——面光、盆光、手光。想到他,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麻。
他现在在干啥?是不是也一个人在冰冷的屋子里,对付着过年?他那个跑单帮的,没个家,年三十儿,连个包饺子的人都没有吧?想着他孤零零的样子,我这手里的面团,就越发揉得没了力气。
包饺子的时候,力力和小花也凑过来,小手沾着面粉,学着我的样子捏,包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露着馅儿。我看着好笑,心里那点阴霾散了些。不管咋说,有孩子在身边,这年,就得像个年样。
傍晚,天擦黑的时候,村里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我也把早就买好的红纸对联拿出来,让力力帮着抹浆糊。看着那鲜红的纸贴在黑黢黢的门框上,总算有了点喜庆气儿。可那红色,刺得我眼睛发疼,像血一样。
吃年夜饭的时候,桌上摆着炖肉、炸鱼、还有热腾腾的饺子,比往年丰盛了不少。力力和小花吃得满嘴流油,高兴得手舞足蹈。张老栓也难得地倒了半盅白酒,慢慢地抿着,脸上有了点红晕。
只有我,拿着筷子,看着满桌的菜,一点胃口都没有。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啥也咽不下去。耳朵里听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鞭炮声,心里却空落落的。家家户户都在团圆,都在守岁,热热闹闹的。可我这儿,男人躺在医院里像个活死人,心里头想着的另一个男人,又见不得光。这算哪门子的团圆饭?
我强迫自己吃了几个饺子,味同嚼蜡。吃完,收拾完碗筷,我早早地把孩子们哄睡了。张老栓也回自己屋歇着了。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我独自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里,时不时有烟花“嗖”地一下窜上去,“啪”地炸开,亮一下,又迅速熄灭。那光亮,短暂得让人心慌。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傅恒丰。他现在是不是也一个人坐在屋里?是不是也在听这鞭炮声?他会不会……也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偷偷摸摸的时光?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我想见他,想得心口发疼。哪怕就看一眼,说一句话也好。这种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年三十儿,团圆夜,我却只能在这里,守着名义上的家,想着那个不能见的人。
我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吴香香,你疯了?大年三十晚上往外跑?要是被人看见,你就彻底完了!另一个说:就去村口看看,就一眼!万一……万一他也在那儿呢?
最终,那股压不住的思念占了上风。我蹑手蹑脚地披上棉袄,围上围巾,悄悄拉开院门,溜了出去。
村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人家都还在屋里守岁,偶尔传来阵阵笑声和划拳声。我低着头,沿着墙根儿的阴影,快步往村口走。心“咚咚”狂跳,像做贼一样。
快到村口老槐树下时,我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紧张地望过去。借着远处人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光亮,我好像看见……树下真的站着一个人影!黑乎乎的,看不太清,但那身形,那站姿……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上。是他!真的是他!
他也看见了我,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过来。走到近前,借着微光,我看清了他的脸。胡子拉碴的,眼窝深陷,带着疲惫,可那双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亮得吓人。
“香香?你……你怎么出来了?”他压低声音,带着惊讶和担忧。
“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我声音发抖,自己都不信这借口。
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神复杂。我们俩就这么站在冰冷的夜色里,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周围的鞭炮声好像都远了,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咚咚”的心跳声。
忽然,他往前迈了一步,一把将我拉进了旁边老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的手臂很有力,紧紧箍着我的腰,把我按在粗糙的树干上。我惊得差点叫出声,却被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烟草味和寒气包围了。
“我想你。”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痛苦,“年三十儿,一个人……真他妈的难熬。”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堤坝。委屈、思念、孤独……所有情绪像洪水一样涌上来。我再也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冰冷的军大衣领口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也想你……天天想……”我哽咽着,声音闷在他的衣服里。
他抱得更紧了,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轻轻摩挲着。我们就这样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像两个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流浪动物。偷来的片刻温存,却比任何年夜饭都让人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他猛地松开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不行,得回去了。被人看见就糟了。”
我点点头,擦了擦眼泪。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无奈,也有一种让我安心的力量。“回去吧,好好过年。等过了年……再说。”
说完,他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我靠在冰冷的树干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脸上还挂着泪,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空了。虽然只是匆匆一面,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知道,在这个冰冷的年三十夜里,我不是一个人。
回到家里,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我悄悄插上门闩,回到屋里。力力和小花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我躺在炕上,听着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心里那份焦躁和凄凉,好像被刚才那个短暂的拥抱驱散了一些。
年总要过,日子总要往下熬。也许,过了这个年,真会有不一样的光景吧?我闭上眼睛,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窗外的鞭炮声,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刺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