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二零二五年,高秀英又一次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她要出走,只不过,当年那个扎着小辫的少女,已经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
外甥李建设急得直跺脚:“老姨,这又是为啥呀?”
姐姐高秀平在身后冷冷道:“让她走,看她能做到几时!”
高秀英却昂着头:“别拦我,我不是冲你,也不是冲着你妈,我要去看你大舅妈。”
一句话,让李建设霎时哑然,也让高秀平想起了六十年前那个同样提着包裹,愤然出走的少女身影。
那段尘封的往事,以及吴迪如今的境遇,远比想象中更惊心……
六十年前,高秀英提着包裹跨出家门,她接受不了母亲把哥哥姐姐生得那么漂亮,唯独自己的长相很困难。
如果不是因为长相,她在学校里看上的男同事怎么会对她爱搭不理的,她又怎么会被人嘲笑长得不如哥哥姐姐漂亮。
她要离开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家。她想起自己上一次想离家出走的时候,是被姐姐高秀平的话激怒了,后来一家人把她追回来,不然的话,自己可能早就暴尸荒野。
如今,自己已经跨出家门,而且决绝的话自己扔了出去,说什么也要为自己的嘴巴做主,她望着远处那无边的海岸线,走出去是必须的,心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她想起在这个家里,唯有嫂子对她最好,她身上的格呢子外套就是嫂子给买的。母亲和姐姐才不会舍得买这么好的衣服呢,抠抠搜搜的。
对,去投奔嫂子,往后余生要改变自己,过嫂子那样的日子。
她特别羡慕嫂子吴迪,人家有当供应站站长的父亲,结婚前衣食无忧,结婚后由于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干重活,所以从来不去地里干活。
生孩子后,婆婆曲桂娥帮忙拉扯,她这个做母亲的只是兼职做妈妈就行,不需要太操心。
平时,嫂子穿着得体,吃得讲究,哥哥从不干涉她的生活,也不用她做家务,可以说,她的生活堪比自由女神,不受约束。
就这样,嫂子还不知足,经常埋怨哥哥长期住工地不顾家,哎!不住家又怎样?两个孩子有奶奶帮忙照顾,她自己也可以去婆婆家蹭吃喝,这样的日子有啥好埋怨的?
每次嫂子想挑剔婆婆的时候,高秀英就会安慰她:“嫂子,你看家宝和净芳有奶奶疼着,饿不着冻不着。你这身子骨,要是真累垮了,哥哥回来不得心疼你啊?咱不跟自己过不去。”
吴迪想想也是,儿子家宝太淘气,根本不听她的话,就算不惯着他,又能怎样?天生犟种,打死都不带服软的,由着他去吧。
这天,家宝又淘气,把家里的酱油瓶打碎了,吴迪正想发火,高秀英及时赶到,她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指使家宝:“奶奶家做好吃的呢,你快带着净芳去奶奶家吧?”
家宝讨厌这个给他当班主任的老姑,但是又不敢违抗她的指令:“老师,哦!不对,老姑,我不是要故意打碎酱油瓶,妹妹饿了,我想拿酱油泡饭吃。”
吴迪听了家宝的话,心里没有愧疚,反倒为自己辩护:“是妈妈不舒服,没顾得上给你们做饭,一顿饭不吃能饿死吗?”
高秀英安慰道:“嫂子,你不舒服我来做饭,你到炕上躺着休息吧。”
高秀英安慰好嫂子后,动手开始做饭。吴迪这时候才看到她提着包裹,十分惊讶。高秀英把自己离家的事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姑嫂二人一起落泪。
高秀英把离家出走当成家常便饭,在她的生命里,太多不如意和委屈,她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逃离是她唯一能选择的路。
她一辈子都在逃离,一次次逃离,又一次次回归,生活在她面前就是那无边的海岸线,她看不到尽头。
六十年后的她仍然是这样。自从来云港住下来,和姐姐高秀平一言不合就想抬腿走人,已经好多次了。
上次姊妹俩为点小事剑拔弩张,高秀英提着行李箱就要走人,被李建设拦住。当李建设夫妻问她们吵嘴的原因时,二人居然都忘了当初为啥吵嘴,只是为了争论而争论。
高秀英喜欢旅游、喜欢玩麻将,这些都是高秀平极力反对的。
高秀平的埋怨像连绵不断的秋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高秀英的神经:“旅游就是烧钱,麻将声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吵得人头昏!”
窗外的海风呜呜地低吼着,仿佛应和着屋里这对老姐妹之间永无休止的争执。
两姐妹多年不见互相思念,这见了面不到一周,就开始互相排斥。这天,高秀英又因为旅游的事和高秀平吵了起来。高秀平板着脸说:“你就知道出去玩,花那么多钱,一点都不实在。”
高秀英气得跺脚:“你懂什么,人生就该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高秀平说:“我怎么不懂了?烧钱谁不会啊?我只不过没你那么能霍霍钱。”
两人越吵越凶,高秀英又一次提着行李箱要走。
高秀平看着她的背影:“让她走吧,省得在我跟前气我。”
李建设急忙拦住:“老姨,你这是要去哪里?要走也不能这么急,等我看看车票,买好了票再说。”
高秀英赶紧拦住:“不用买票了,我不回家,我要去看你大舅妈。”
李建设目瞪口呆,大舅高吉梁去世多年,大舅妈吴迪一个人生活,几乎跟所有亲戚失去联系。
高吉梁刚去世的时候,吴迪抑郁症相当严重,净芳夫妻负责她的日常生活。隔三差五给她送蔬菜蛋奶和米面粮油。
说来也挺奇怪,高吉梁活着的时候,吴迪很少做家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高吉梁后期的工作得心应手,下面有人替他跑腿,也不用住工地,天天回家照顾娘和妻子,也管管淘气包儿子。
退休后没有应酬,也戒了社交,在家门口开荒种地,各种果树和农作物应有尽有,把自己一个机关干部改造成老农民,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兴旺岛动迁后,他搬进楼房。可没住上几天就闲不住了,感觉浑身不自在。
看到妹妹高秀玲继续种地,他带着简单的铺盖和厨具,又回到老宅开始种地。
老宅的房盖被推土机掀掉了,水电被掐了,他找人重新安装上水电,又把房盖重新整理好,开始了楼房和农田来回穿梭的生活。
高吉梁的农耕生活在这里暂时不讲,这里主要讲一下吴迪的生活。
吴迪到晚年的时候,抑郁症更加严重,整天唠唠叨叨,疑神疑鬼。
高吉梁除了照顾吴迪,把剩余能量都用在土地上,种植面积逐渐扩大,雇了几个帮工。吴迪怀疑高吉梁出轨,家里的帮工不能用女人。
高吉梁嘴上不跟她计较,但是长期憋闷窝火,又能怎样呢?说她几句,她就心脏病发作,倒在地上直蹬腿。高吉梁只能一忍再忍。
有一次,吴迪为了一句话,又倒地蹬腿,差点把高秀平踢倒,这力道够狠,哪里像是病人,高秀平感觉不对劲,心脏病发作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高秀平专门为这事咨询了资深医生,医生说心脏病人犯病有时候会休克,四肢动弹不得。那个医生当年亲自为吴迪治过病,对吴迪的病情了如指掌,说她的病基本痊愈,犯病一说有待商榷。
高秀平心疼哥哥,把吴迪假犯病的事说出来。高吉梁非常气愤,但是,他不再担心吴迪的安危,起码在吴迪无事生非的时候,敢反驳她几句,发泄一下情绪,这让高秀平挺安慰。
后来高吉梁罹患癌症,治疗无效,不久去世。吴迪开始的时候抑郁症加重,疯狂骂人,见到谁都骂,骂两句就摔东西,砸人,儿女们都不敢靠前。
家宝找人安了监控,把吃的送到门口就离开,这种状态持续一段时间后,吴迪自己学会做饭。一辈子不做饭的人,在丈夫去世后,居然能自己洗衣做饭,心脏病也没有发作机会了。
高秀英住在外省,对这些情况不太了解,她认为是家人对吴迪关心不够,让一个老太太成为空巢老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要去看看当年对她有恩的嫂子,七十八岁的高秀英,没有把自己当成老人。
高秀平冲着妹妹离开的背影:“我把话撂这了,有她后悔的时候!”
李建设则一脸惊恐,万一舅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