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的灼痛感像一簇幽蓝的鬼火,顺着食道一路烧灼到肺叶深处。
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滚烫的血腥味。
陈三皮蜷缩在废弃配电房冰冷的角落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警惕地聆听着外界的死寂,感受着自己身体内部那场无声的战争。
他不敢睡,也不能睡。
那场荒腔走板的“演唱会”,虽然撕裂了杜九郎构建的声场结界,却也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过度使用尚在雏形的“真实之声”,加上强行拟态杜九郎那种非人声带进行“亵渎式”反击,他的喉部已然濒临崩溃。
他颤抖着手,掀开那只破损外卖箱的内壁。
箱体盾面,那片活物般的鳞膜已经恢复平静,但在鳞膜中央,却浮现出一块全新的、指甲盖大小的微型浮雕。
那是一座古朴的戏台,雕工精细到连台角的蛛网都清晰可见。
这便是吞噬“饿殍戏班”残谱片段后,系统给予的具象化奖励。
陈三皮伸出食指,带着一丝犹豫,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微型戏台的台面。
没有光效,没有提示音。
但在他脑海深处,一段仅有十秒的音频凭空炸响。
嘈杂的菜市场,小贩高亢的叫卖声;隔壁出租屋里,孩童咿咿呀呀背诵着古诗;以及……母亲在电话那头,压抑不住的、轻微的咳嗽声。
这些是他记忆深处最鲜活、最真实的片段,是属于陈三皮这个“人”的生命印记。
这就是“真实之声”的真正形态——截取现实的锚点,用凡俗的喧嚣,去对抗一切虚妄的、经过艺术粉饰的诅咒。
但代价同样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中。
音频结束的瞬间,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仿佛声带被暂时摘除了。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火辣的痛感才重新回归,他才艰难地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这是底牌,也是一把双刃剑。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微弱的震动。
没有来电显示,是一条加密的匿名信息。
陈三皮知道,是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高中生,林小雨。
他点开信息,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卫星热力图呈现在屏幕上。
图中,一个微弱的红色光点,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
旁边附着一行冰冷的分析数据:目标(戏台)能量核心,每日凌晨子时至卯时,向正北方位恒定偏移1.7米。
连续一周的轨迹数据,已在地图上被连接成线。
那扭曲的线条,构成了一个极其古老的字符。
陈三皮看着那字符的轮廓,瞳孔骤然收缩。
他曾在地摊上买的某本盗版《道藏解秘》里,见过类似的符文——镇魂符。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讥笑:“不是他们在巡演……是在画阵。”
这整个城中村,就是一张巨大的符纸。
而那个该死的戏班,就是一支蘸满了怨念的笔,正在一笔一划地完成这幅致命的图卷!
他正思索着对方的目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唱词,如同鬼魅的游丝,从配电房锈蚀的铁窗缝隙中飘了进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
还是那句《游园惊梦》,但腔调比之前更加哀怨,更加……饥渴。
杜九郎,已经锁定了他的气息。
当夜,子时将至。
那座红漆戏台,如约出现在了村中废弃的祠堂门前。
惨白的灯笼下,观众比昨夜多了一倍,足有三十余人。
他们不再是眼神涣散地枯坐,而是人手一本劣质的记事本,借着灯笼的鬼火,用笔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写着什么。
陈三皮压低了帽檐,像一道影子般混入人群后方。
左眼的青铜幽光悄然流转,扫过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年男人。
在幽冥之眼的视野里,那男人的脑干位置,清晰地嵌着一枚米粒大小的透明结晶体。
那形状,像极了官方资料里描述的,由极度恐惧催生出的“恐惧素”结晶,但质地似乎更加脆弱,更像……盐。
长期浸泡在高浓度盐水里风干的腊肉,会析出盐粒。
而这些人的大脑,在长期接收那诡异唱腔的污染后,也从记忆中析出了这些承载着怨念的残渣。
陈三皮不动声色地靠近,趁无人注意,指尖弹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幽冥气息,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从那人后颈刮下一点结晶粉末,用油纸包好,塞进了夹克的内袋。
他目光一扫,忽然发现了一个异常。
昨晚那个一直默默听戏的耳聋老头,今天没有到场。
他常坐的那个石墩空着,上面只放了一张被露水打湿的、泛黄的旧戏票根。
陈三皮心中一动,缓缓挪了过去。
他装作系鞋带,蹲下身,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票根。
票根的背面,用早已褪色的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癸酉年腊月廿三,补位者陈氏三匹。”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癸酉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对方不是预知他会来,而是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将他的名字写进了这出永远无法落幕的戏里!
“咿——呀——”
锣鼓声起,杜九郎水袖轻扬,缓缓登台。
但他今夜并未立刻开唱,那双哀怨的眸子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陈三皮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他清了清嗓子,吟诵的却不再是《惊梦》的唱词,而是一段森然的祝祷:
“阴阳易位,魂归旧腔——请君入瓮。”
话音落下的瞬间,祠堂四周所有惨白的灯笼齐齐熄灭,整个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
唯有那座戏台,兀自亮如白昼,像是一块漂浮在深渊之上的浮冰。
一道黑影从台侧猛然跃出,带着一股浓郁的腐肉气息。
花脸张!
它双臂僵直如铁钩,无视了所有观众,径直冲向陈三皮,一把将他强行架起,拖向那片唯一的亮光。
台下,那三十多名观众齐刷刷地抬起头,眼神空洞,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你既是命中之人,便接我这一折。”杜九郎站在台上,手里托着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笛,递到陈三皮面前。
陈三皮明白,他没有选择。
拒绝,只会被当场撕碎,成为这阵法的一部分。
踏上这座戏台,或许才是唯一的生机。
他被花脸张推搡着,踉跄着走上台。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支笛子,而是在杜九郎冰冷的注视下,猛地一咬舌尖!
一股滚烫的腥甜瞬间在口腔中炸开。
他一把夺过玉笛,不等杜九郎反应,便将喷涌而出的舌尖血,尽数喷洒在那光洁的笛孔之上。
“滋啦——”
仿佛滚油泼上寒冰,玉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与此同时,陈三皮胸前的外卖箱内部,鳞膜疯狂涌动,一层薄如蝉翼的生物组织瞬间蔓延而出,紧紧贴合住他血肉模糊的喉部,开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复制、拟态杜九郎那非人的声带结构。
但他要的,不是模仿。
是亵渎。
陈三皮深吸一口气,双目赤红,根本没把笛子放到唇边。
他仰起头,对着台下那三十多双空洞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第一句“唱词”:
“你说你要嫁给我那天,像条疯狗一样跑遍了整个村子!”
——那是他曾经配送的一单外卖里,一个醉酒客户录在他配送App里的语音日记,粗粝、真实,充满了俗世的混乱与疯狂。
经过拟态声带的百倍增幅,这句粗鄙的呐喊裹挟着现实世界的嘈杂噪音,如同一颗重磅炸弹,逆向冲刷着整个戏台。
咿呀的锣鼓声戛然而止,后台的琴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根根崩断。
台上的杜九郎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完美无瑕的戏妆下,面容剧烈扭曲:“你……你在毁我的道!”
陈三皮却根本不停,他像一个真正的疯子,将脑中所有与“雅”无关的声音全都咆哮出来: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
“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摇滚乐的嘶吼、工地的号子、震耳欲聋的广场舞神曲……这些被昆曲视为“靡靡之音”的杂音,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裂着唱腔构筑的结界。
台下的观众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抱头倒地。
那些嵌在他们脑干中的记忆结晶,在两种极端频率的对冲下,纷纷从他们的耳鼻中迸裂、溅射而出!
花脸张嘶吼着扑来,想要阻止这场疯狂的亵渎。
但陈三皮吼声一转,一段清脆响亮的婴儿笑声从他喉中炸响——那是它生前,最后听见的声音。
花脸张扑到一半的身形猛然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维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
后台那口巨大的戏箱,终于被彻底激怒。
它发出沉闷的巨响,剧烈震颤,箱盖猛地弹开三寸!
一只布满尸斑、青灰干枯的手臂从缝隙中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直取陈三皮的咽喉!
就是现在!
陈三皮眼中狠色一闪,左手猛地拍向外卖箱内壁,按下了那个微型戏台浮雕!
“真实之声”,释放!
十秒钟内,整个城中村的现实之声被强行凝聚、爆发:此起彼伏的狗吠,刺耳的电瓶车报警器,邻里夫妻不堪入耳的激烈争吵……无数道凡俗的声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兜头罩向那只鬼手。
戏箱发出一声不似活物的哀鸣,那只手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闪电般缩回箱内。
杜九郎的身影在音浪的冲击下,几近透明。
陈三皮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箭步冲到戏台的条案前,一把抢过那本散发着怨气的残谱,想也不想就塞进了外卖箱里。
外卖箱剧烈一震,一行全新的提示在鳞膜上浮现:【吸收完整怨念唱本,解锁新能力:反向投喂·声骸】。
而他左手掌心,那一度停止的血色倒计时,竟再次开始跳动,并飞速延展。
【59:30:00】
祠堂外,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开始飘落。
那个消失的听戏老头,正拄着拐杖,静静立在黑暗的雨中,遥遥望着戏台的方向,浑浊的眼中看不出情绪。
他嘴唇无声地开合,喃喃自语:
“唱错了……反倒活下来了。”
雨越下越大,混着夜色,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像一条被猎犬追逐了一整夜的孤狼,终于在天亮前,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