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她的手,那股冰冷的触感仿佛成了我唯一的真实。在这一片由死亡和遗忘构成的碑林里,我们像是两块被冲刷到岸边的浮木,偶然地触碰,便再也不想分开。我心中那股因为生存而绷紧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松弛了下来。我不再去想那些该死的规则,不再去计算下一步的生路,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丝刚刚萌生的、如同星火般的依赖。
这是一种比恐惧更陌生的情绪。它让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活下去。或许,从一开始,我拼死保护她,就是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同样迷失、同样需要被找到的灵魂。我们不是祭品与守护者的关系,我们是……同伴。这个念头,像一株从腐泥里钻出的嫩芽,带着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在我荒芜的心底扎了根。
“别怕,”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坚定了许多,“不管你的名字是什么,不管我们是谁,我们都在这里。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看着她,试图用我的眼神,传递给她一丝力量。她似乎感受到了,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里,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雏鸟。
就在这时,周围的空气,毫无征兆地冷了下来。
那不是墓碑广场原本那种阴冷,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泥土腐朽味,被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气味冲淡了。那是一种……古旧书卷和干枯药草混合的味道,像是走进了一座尘封了千年的古老药房,沉闷、干燥,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属于“知识”的腐败感。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刚刚放松下去的弦,又被狠狠地拽了起来。我猛地转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墓碑还是那些墓碑,沉默地矗立着,像一片没有生命的石林。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有什么东西……来了。
它不是走来的,也不是飞来的。它就是“出现”了。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它就立在那儿,只是我们直到现在才“看见”它。
那是一个“人”的轮廓,但又完全不是人。它的身体像是由无数干枯的树枝胡乱捆绑而成,外面裹着一层破烂的、看不出颜色的布条。它没有五官,脸部是一个光滑的、如同蛋壳般的曲面,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它没有腿,身体下方是虚无的,离地约莫三寸,就那么静静地“悬浮”着。
一阵微风吹过,我甚至能听到它身体里那些干枯树枝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咔哒、咔哒”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引路人……”我喉咙发干,吐出了这个我曾在某个破碎的记忆片段中听过的称呼。
它没有回应我,或者说,它根本没有“回应”这个概念。它那光滑的“脸”,转向了我和林瑶紧握的双手。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不来自任何方向,而是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的意识。
“名字是锚。”
那声音,没有丝毫的感情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物理定律。
我愣住了。
引路人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它继续用那种非人的、平板的语调,在我的脑海中“说”道:
“联系是锁链。”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它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心中刚刚萌生的那点希望,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名为“现实”的肌理。
“你正在为她锻造一条锁链,也为你自己。”引路人的“脸”转向我,虽然它没有眼睛,但我却能感觉到一种被审视的、冰冷的压迫感,“在这里,没有锚的船会漂走。而有锁链的船,只会被一同拖入深渊。”
“你什么意思?”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恐惧和愤怒让我失去了冷静,“什么叫锁链?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引路人的声音打断了我,“只是想找回你们失去的东西?只是想在这片虚无里,抓住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它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
“你们是‘无’。”它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讥讽,“而‘无’,不应该有名字,更不应该有联系。每一次呼唤,每一次触碰,都是在向这片‘沉寂’宣告你们的存在。而‘沉寂’,会吞噬一切喧嚣的存在。”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它的话,解释了这里的一切规则。为什么不能发出声音?为什么不能留下痕迹?因为任何“存在”的证明,都会成为被“它们”盯上的靶子。而我刚才,竟然愚蠢到想和林瑶建立“联系”,想帮她找回“名字”。那不是在救她,那是在把她,也把我自己,往深渊里推得更深!
“她是谁?”我颤抖着问,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也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我……又是谁?”
引路人沉默了。它那由树枝构成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青烟。那股古旧书卷和药草的味道,也开始迅速消散。
在它彻底消失前,最后一个音节,像一句最终的审判,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你们是……祭品。”
引路人走了。
空气中的寒意退去,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沉闷的阴冷。周围的一切,又回到了死寂。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但是,我知道不是。
因为我手中的那只手,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抽离。
我低下头,看到林瑶正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眼神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刚刚还闪烁着的迷茫和依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浓、更冷的雾气。
她……又变回去了。
不,比变回去更糟。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的蜗牛,迅速地、本能地,缩回了她那坚硬的、保护自己的壳里。
她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将她的手,从我的掌心中,抽了出去。
寒意,顺着我的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我伸出手,想再次抓住她,想对她说些什么,想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想告诉她我们还有希望……
但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她已经转过了身,背对着我。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红裙,在灰色的墓碑林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孤独。
她不再看我,不再依赖我,甚至不再承认我的存在。
她变回了那个需要被保护的、空洞的“祭品”。
而我,刚刚亲手为她,也为我自己,锻造了一条名为“希望”的锁链。现在,这条锁链,断了。
只剩下我,和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憋屈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