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苏敏之一进门，把布包随手搁在椅背上，眉眼间竟没有刚离婚后的阴郁，反倒带着一丝兴奋。
“今天上班的时候，同事们都在议论呢，”她开口道，“静安有一家音响公司，要发行股票。每股五十块钱。”
云舒一愣：“股票？这不是国外才有的东西吗？我们国家也能买了？”
苏敏之点点头，把椅子拉开坐下。
办公室里同事的态度主要分成两派：
几个年轻的、胆子大的同事摩拳擦掌，觉得这是国家支持的新鲜事物，值得买一张“试试水”，权当投资未来；
而更多持重些的同事则摇头摆手，觉得这钱投进去就像扔进了水里，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买来又不能交易，揣在手里就是一张废纸，分红能有多少？还不如存银行踏实，纯粹就是图个新鲜劲儿。
苏念念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铅笔还在“沙沙”作响，一听到“股票”两个字，小脑袋立刻抬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妈妈，买！”
这突如其来的回应，让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苏敏之和云舒齐刷刷望向她，脸上写满了意外。
苏敏之饶有兴致地看向女儿，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嗯？我本来自己也在犹豫，想着要不就买一张，算是凑个热闹，支持一下。念念你也觉得，可以买？”
苏念念很用力地点点头，小小的声音却格外坚定：“嗯，买！”
旁边的云舒表现出她一贯的审慎，提出了最现实的顾虑：
“敏之，这股票可不像国库券，到期就能兑；也不像存款，每年有利息。它只能压在箱底，等着那点分红。万一厂子效益不好，可能什么都没有。”
“最关键的是，你想用钱的时候，它不能说卖就卖出去，流动性太差了。”
苏敏之思考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妈，您说的风险我都知道。股票在咱们国家是新鲜事物，可在国外，早就流行好多年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我看，现在不能交易，只是暂时的规则缺失，不代表以后不能。说不准明年就有办法了。市场，总归是会越来越完善的。”
云舒看着女儿，又低头瞧了瞧外孙女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心里悄悄动摇了。
苏念念忽然扑到外婆膝头，悄声说：“外婆，要是以后真的能涨呢？我们就发大财啦！”
她天真稚气的话，让屋子里的紧张一下子被冲散。三人对视一笑，连空气都轻快了起来。
云舒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就去凑个热闹吧。”
隔天一早，念念去了学校，苏敏之母女就赶去了静安区的认购点。
那是个普通的厂区大门口，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股份认购处”。
她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拎着马扎，有的端着搪瓷缸子，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
“侬讲讲看，钱锁勒里许，买来又不能转手，伐晓得值伐值得。”
“哎呀，总归是新鲜事物，买一张放放，讲出来也有面子。”
“要是以后真涨咧？说不定能发大财咯！”
议论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紧张又兴奋的气氛。
队伍缓缓往前挪动。前面有人刚签好名字，工作人员当场数清钞票，随即递过一张厚实的股票凭证。
那张纸泛着淡淡的水印光泽，上面工整写着股东姓名、持股数量和编号，盖着鲜红的公章。拿到的人仿佛手里攥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塞进公文包。
终于轮到苏敏之。她从布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整整一千块，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积蓄。
她手心微微出汗，可动作依旧利落。工作人员数完现金，递来一叠二十张股票凭证。那一刻，她心口“咚”地一跳。自己一个月工资才一百二十块，这一下就是八九个月的薪水。
云舒紧随其后，也掏出五百块，认购了十股，就当尝个鲜。
傍晚，苏念念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妈妈和外婆正把股票凭证摊在桌上。
小姑娘仰着小脸，眼睛闪闪发光，心里暗暗盘算：等到明年，妈妈说不定就能成“万元户”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云舒手一紧，连忙把桌上的股票凭证收拢，塞进一旁的抽屉里。苏敏之起身去开门，门一拉开，见到站在外头的，正是方豫明和他的父母。
狭窄的门厅里，空气瞬间沉了几分。
“敏之啊，”方父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老派客气，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没什么温度，“听说亲家母过来了，我们来看看，看看。”他手里拎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方母也急忙从儿子身后探出身应和，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对对，特地过来看看。念念勒？阿拉宝贝孙女还好伐啦？”
她的目光却已经越过苏敏之的肩头，急切地向屋内张望。
苏敏之握着冰凉的金属门把手，神情冷淡。她身子稳稳地挡在门口，没有丝毫要请他们进来的意思。
屋里，云舒和念念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看到门口这几张熟悉又令人厌烦的脸，云舒胸口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上来，手指忍不住紧紧攥成拳。
方母却一眼看见念念，眼神骤然一亮，立刻笑吟吟地弯下腰：“哎呀，我个乖孙囡啊，这几日有勿有想奶奶啦？快让奶奶看看，好像瘦了点嘛。”
方豫明也开口，语气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念念，转学后，还适应吗？新学校好不好？”
云舒冷冷地盯着他们，心里恨不得当场把人轰出去，嘴边的骂人话已经到舌尖，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低头看了一眼外孙女那双单纯澄澈的眼睛，强忍着，把火气压进了心口。
方豫明见她们都不搭腔，空气僵持着，又往前递了递手里的东西，语气放得更软：“我们给妈和念念带了些东西过来，一点心意。”
苏敏之垂下眼，视线落在女儿身上，心头一酸，最终叹了口气，侧身让开半步：“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