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帝师府的书房却灯火通明,一扫白日里的肃杀与繁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上等黄酒的醇厚气息。一张紫檀木圆桌摆在书房中央,没有繁复的礼器,只几样精致小菜,和一锅热气腾腾、汤汁浓稠的炖鹿肉。
陆羽换下了一品麒麟袍,只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亲手为桌对面的两位客人斟酒。
这两位客人,皆是武将打扮。一位年约五旬,面容黝黑,须发如戟,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正是以悍勇闻名于西域的老将王孝杰。另一位则年轻些,三十出头,名叫娄师德,虽也是将领,眉宇间却多了一份沉稳与儒雅,此刻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这二人,都是陆羽从兵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亲自挑出来的。王孝杰勇冠三军,却因性情耿直,不善钻营,在朝中一直未受重用。娄师德则以坚韧和善于安抚士卒着称,是个难得的守城良将。
“二位将军,不必拘束。”陆羽举杯笑道,“今日不谈国事,只论风月,品尝一下我这府上厨子的手艺。”
王孝杰是个爽快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帝师大人相邀,末将荣幸之至!这鹿肉闻着就香,比咱们在边关啃的干肉饼强多了!”
说着,他便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块鹿肉,大快朵颐起来,吃得满嘴流油。
陆羽笑了笑,目光转向娄师德:“娄将军觉得,我这鹿肉,味道如何?”
娄师德小心地品尝了一口,沉吟片刻,才答道:“肉质肥美,入口即化,想来是精挑细选的圈养之鹿,用文火慢炖,火候恰到好处。是难得的佳肴。”
“哦?”陆羽的眉毛挑了一下,又问向王孝杰,“王将军,你常年在北地,想必也猎过野鹿。依你之见,是这锅里的圈养鹿肉好吃,还是那草原上自己奔跑的野鹿,更有嚼劲?”
这个问题一出,书房里的气氛悄然一变。
王孝杰正吃得兴起,闻言一愣,放下筷子,抹了把嘴,瓮声瓮气地说道:“那自然不一样!圈养的鹿,肥是肥,可肉松骨软,没那股子劲儿。草原上的野鹿,天天跑,天天躲狼,肉紧得很,吃起来是又干又柴,可那股子野性,那股子鲜味,是这锅里头养尊处优的肥鹿比不了的!得费大力气去追,去猎,吃起来才够味!”
他说完,娄师德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看向陆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寻。
陆羽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要的就是这个答案。
他要的,不是一群只懂在京城享福的“圈养”勋贵,而是一群真正上过战场,懂得“野鹿”习性的“猎人”。
“王将军说得好。”陆羽端起酒杯,敬了王孝杰一杯,“有时候,太肥美的肉,吃多了,人也就失了血性。我大周的兵,要做就做那草原上的猎人,而不是等着人喂的肥鹿。”
王孝杰听得热血沸腾,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帝师,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当即拍着胸脯道:“帝师大人说得对!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末将愿为前驱,去草原上给大人猎几头最野的鹿回来下酒!”
陆羽笑而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深沉的夜色。
这顿饭,吃的是鹿肉,品的却是人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孝杰和娄师德告辞离去,眼中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光彩与思索。他们知道,今夜这顿饭,或许将改变他们一生的命运。
他们前脚刚走,胖管家赵三后脚就领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老者走了进来。正是户部尚书张文瓘。
“帝师大人……”张文瓘一进门,就差给陆羽跪下了,一张老脸皱得像苦瓜,“您那个‘靖边债券’,可真是要了老臣的命了!这……这国库里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拿什么还啊?陛下要是问起来,老臣只能把这把老骨头赔进去了!”
他这几天为了这事,愁得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满朝文武都在看他户部的笑话,等着他这个财神爷变不出钱来,好让陆羽的军略成为一纸空谈。
陆羽示意上官婉儿给张文瓘看座,又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张尚书,谁说要用国库的钱来还了?”
“啊?”张文瓘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都洒了出来,“不用国库的钱,那……那用什么还?这债券上白纸黑字写着,战后加倍奉还,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陆羽看着他那副快要急哭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便也不再卖关子。“张尚书,你觉得,那些王公贵族、江南豪商,他们是傻子吗?他们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爱国名头,就把真金白银往外掏?”
张文瓘愣愣地点头:“下官也觉得……不太可能。”
“所以,我们卖的,根本就不是债券。”陆羽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我们卖的,是一张票。”
“票?”
“一张通往财富之路的入场券。”陆羽的眼中闪着一种让张文瓘感到陌生的光芒,那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自信。“张尚书,你可知,我大周与草原诸部之间,什么生意最赚钱?”
张文瓘想了想,试探着答道:“丝绸?瓷器?茶叶?”
“都对。”陆羽点头,“但反过来呢?草原有什么,是我大周最需要的?”
“战马!”张文瓘脱口而出。
“没错,就是战马!”陆羽一拍桌子,“以往,边境贸易,由各家商号自行其是,朝廷只能收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商税,大量的利润都被私人赚走了。而且,战马的交易,更是混乱不堪,常常被奸商以次充好,甚至资敌。从今天起,这一切,都要改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悬挂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朔方以北的几个战略要地。
“陛下已经授权,由平虏军略处总揽战时经济。我准备在边境设立三处‘互市监’,分别由兵部、户部、帝师府三方共管。从今往后,所有对草原的茶叶、丝绸、铁器、食盐贸易,全部由互市监统一定价,统一经营。此为,官营垄断!”
“官……官营垄断?”张文瓘听得目瞪口呆,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他脑中炸开。
“而那些购买了‘靖边债券’的人,凭券,不仅可以在战后兑付本金和利息,更能获得这些官营贸易的优先购买权和一定比例的利润分红!”陆羽转过身,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张文瓘,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尚书,你现在还觉得,这债券会没人买吗?他们不是在借钱给国家,他们是在投资!投资一场稳赚不赔的战争财!”
整个书房,死一般地寂静。
张文瓘的呼吸都停滞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这位年轻的帝师,竟然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变成了一门……生意?一门能让整个帝国都为之疯狂的生意!
他可以想象,一旦这个消息放出去,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会如何疯狂。这已经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了,这是抢钱!谁抢到了债券,谁就抢到了未来数十年边境贸易的金山银山!
一旁静静研墨的上官婉儿,美目中也异彩连连。她亲手整理了陆羽的这份计划草案,可此刻听他亲口说出,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每一步都看似寻常,连起来,却是一盘颠覆乾坤的惊天大棋。
“这……这……”张文瘷激动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陆羽深深一揖,声音都变了调:“帝师大人……不,您是……您是财神爷下凡啊!老夫……老夫这就去办!不!老夫自己先买十万贯的!”
看着张文瓘那副从世界末日到喜提金山的癫狂模样,陆羽无奈地摇了摇头。
送走了打了鸡血一样的户部尚书,书房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上官婉儿一边收拾着桌案,一边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悦耳。
“担心什么?”
“担心玩火自焚。”上官婉儿抬起头,烛光下,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将战争与商业如此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也可能催生出一个庞大的战争利益集团。日后,他们为了利润,甚至会主动挑起边衅。”
陆羽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深层隐患。
“所以,才需要‘互市监’,才需要三方共管。”陆羽淡淡道,“刀,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决定是用来切菜,还是用来杀人。这把名为‘资本’的刀,也一样。”
上官婉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凝视着陆羽的侧脸,心中那份钦佩,又深了几分。这个男人,仿佛永远走在所有人的前面,思考着常人无法企及的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破空声从窗外传来。
一名早已候在暗处的帝师府护卫,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单膝跪地,手中托着一支小巧的箭矢。箭矢上,绑着一个更小的布卷。
“大人,是海东青。”
陆羽的眼神瞬间一凝。
他走上前,取下那个布卷。展开,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几个用暗红色的染料画出的、略显稚拙的图案。
一匹饿狼,正张着血盆大口。
一群惊慌失措的羊,被驱赶着,朝狼口跑去。
而在羊群的最后方,画着一朵倔强的小花,迎着风,似乎在拼命地摇曳。
是朵颜的信。
陆羽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朵小花。他能想象得到,在遥远的、冰冷的草原上,那个倔强的少女,是以何等的心情,画下这幅求救的图画。
书案上,那份刚刚让户部尚书欣喜若狂的《靖边互市条陈》还散发着墨香。那是一份宏大、精妙、足以撬动整个帝国经济的蓝图。
而他手中的这块小小的布条,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所有运筹帷幄的从容。
战争,从来都不是图纸上的推演,不是账本里的数字。
它是活生生的人,是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陆羽缓缓攥紧了手中的布条,目光再次投向了舆图。
这一次,他的视线越过了边境线,精准地落在了阴山背后,那片名为“漠北”的广袤土地上。
“狼来了……”他轻声自语,眼中寒芒闪烁,“可它不知道,有时候,羊群里,也藏着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