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新赐的陆府浸染得一片沉寂。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陆羽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修长。他没有点燃更多的灯,任由大部分空间藏于黑暗之中,仿佛这暗影能帮他隔绝府外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
他的指尖,正轻轻摩挲着那支羊脂白玉凤簪。
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却又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簪首那只展翅的凤凰,雕工精湛,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凤眼处的红宝石,则像两点凝固的血,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这不仅仅是一件贺礼。
陆羽的目光,落在摊开的花笺上。“闻君新迁,贺君高升。此簪赠予知己,望君如凤翱翔,莫为豺狼所伤。”
“知己”二字,重若千钧。
“豺狼”二字,意有所指。
这位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用一种极为大胆而又私密的方式,向他传递了三个信息。
一,她知道自己去了宰相府。二,她猜到裴炎没安好心。三,她站在他这边。
陆羽的脑海中,系统界面悄然浮现。
【投资对象:太平公主】
【气运等级:天之骄女(紫)】
【当前情感:关切(浅红)、期许(淡金)、欣赏(粉)】
【好感度:65\/100】
好感度又提升了。那抹代表着【关切】的浅红色,是刚刚才出现的。
陆羽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弧度。
裴炎以为自己设下的是一个死局,一个考验他对武则天忠诚度的阳谋。却不知,这棋盘上,从来不只有黑白两色。
太平公主的这支凤簪,就是一枚意料之外的棋子,一枚足以改变棋局颜色的棋子。
它既是支持,也是枷锁。
收下它,便等于向太平公主递上了一份无形的投名状,从此与公主阵营有了斩不断的联系。这在长安城复杂的权力场上,是一面护盾,也是一个靶子。它能抵挡一些明枪暗箭,却也会引来更多猜忌与审视,尤其是来自御座之上,那位最不希望看到女儿势力过大的天后。
陆羽将凤簪与花笺小心翼翼地收入紫檀木盒中,合上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选择了收下。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盘棋里,想要不被当成棋子吃掉,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成为一名棋手。一个孤立无援的棋手,是赢不了的。
他需要盟友,哪怕是暂时的,各取所需的盟友。
“老狐狸,你以为你把烧红的烙铁递给了我。”陆羽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冷冽而兴奋的光,“却不知,我正愁没有趁手的家伙,去捅一捅那马蜂窝。”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
新府邸的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名唤福伯,是宫里拨出来的,举止恭敬,心思缜密。此刻,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早已被他准备得妥妥帖帖。
陆羽提起一支狼毫,饱蘸浓墨。
第一份奏折,是写给武则天的。
他凝神片刻,笔走龙蛇。奏折的开头,是例行的请安与对天后赏赐宅邸的感恩戴德,言辞恳切,姿态谦卑。
紧接着,话锋一转,开始汇报“十万石军粮案”的初步调查进展。
陆羽的笔法极其刁钻。他没有提丘神绩一个字,甚至连任何可能影射到金吾卫的词句都没有。他只是用一种极为客观、冷静的笔调,描述了此案的复杂性。
他写道:“臣连夜查阅卷宗,发现此案线索繁杂,如乱麻在手,无处下剪。其所涉之深,牵连之广,远超臣之预想。军粮出库,有户部印信;沿途转运,有兵部勘合;边关接收,有安西都护府回执。文书之上,天衣无缝。然,十万石军粮,终究不知所踪。”
“臣愚钝,百思不解。若说贪腐,何以三司六部,皆无破绽?若说无事,边关将士,何以粮草匮乏?臣窃以为,能将此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者,必非寻常贪官污吏,其人必手眼通天,其权柄必能横跨中枢与边镇。”
写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换了一口气。
这番话,看似在诉苦,说自己能力不足,查不下去,实则是在给武则天画靶子。
手眼通天,权柄横跨中枢与边镇。
满朝文武,有这个能力的,有几人?
裴炎算一个,但他主要势力在文官系统。而另一个,能同时震慑户部、兵部,又能让安西都护府乖乖伪造回执的,除了那位掌管京城禁军、凶名赫赫的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还能有谁?
陆羽这是把皮球,用一种极其恭顺的姿态,踢回给了武则天。
他在告诉她:陛下,这案子我查不动了,不是我无能,是水太深,里面有您的“自己人”,我这个外人不敢碰。您要是真想查,就得给我更大的授权,或者,您亲自告诉我,该动谁,不该动谁。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自保。
最后,他笔锋再转,写下了点睛之笔:“臣惶恐,唯恐辜负陛下圣恩。恳请陛下示下,此案,是当彻查到底,还是一时姑息,以安大局?臣,万死不辞,唯陛下马首是瞻。”
将选择权完全交还给帝王,将自己彻底放在一个“忠犬”的位置上。
这封奏折,既展示了他的发现,又表达了他的为难,更彰显了他的忠诚。无论武则天作何选择,他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写完这份奏折,陆羽将其仔细吹干,放在一旁。
他没有停歇,而是取过另一张空白的宣纸,再次提笔。
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截然不同。如果说刚才写给武则天的奏折,是藏锋于鞘,那么现在,他的笔尖,就是一把出了鞘的、准备饮血的利刃。
这一次,他要弹劾。
弹劾的对象,不是裴炎,那等于以卵击石。
也不是丘神绩,那是自寻死路。
他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写下了一个名字。
兵部职方司郎中,魏玄。
正五品下的官员,不算高,但位置极其关键。职方司,掌天下地图、城隍、镇戍、烽候之政令。所有边关军镇的粮草、军械调拨,最终都要经过他这里勘验存档。
更重要的是,陆羽通过前世的记忆和刚刚【权谋之心】的推演,知道这个魏玄,是宰相裴炎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是裴炎安插在兵部里,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裴炎想借丘神绩这把刀杀自己。
那自己,就先砍断裴炎伸出来的一根手指!
奏折的内容,变得犀利而直接。
“臣,侍御史陆羽,冒死弹劾兵部职方司郎中魏玄,玩忽职守,伪造文书,致使军国重事,败坏至此!”
陆羽没有直接说魏玄贪腐,因为他手里没有直接证据。但他从那十几箱卷宗里,找到了破绽。
他找到了三份不同年份,由魏玄签押的,发往安西都护府的军械勘合。这三份勘合,在格式、用词、甚至签押的墨色上,都有着肉眼难以察觉,却经不起推敲的细微差别。
凭借【过目不忘】和对文书的敏感,陆羽断定,其中必有伪造。
而他弹劾的理由,也并非贪腐,而是“玩忽职守”与“伪造文书”。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办事不力。往大了说,伪造军国文书,等同谋逆!
陆羽在奏折中写道:“……军粮案之所以成无头之案,正在于文书无误。然,文书无误,本身便是最大之破绽!若非有人在兵部中枢,刻意伪造、涂改、销毁原始文书,何以让十万石军粮凭空消失,而卷宗之上,竟无半点痕迹?”
“魏玄身为职方司郎中,执掌军务勘合,难辞其咎!臣恳请陛下,暂革魏玄之职,交由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臣有把握,三日之内,必能从其口中,撬开军粮案之缺口!”
这一招,名为“敲山震虎”。
他敲的是魏玄这座“山”,震的是裴炎那只“虎”。
他把魏玄推出来,就是逼着裴炎做出选择。
救,还是不救?
若裴炎出手相救,必然会露出马脚,甚至会与军粮案扯上关系。
若裴炎不救,壮士断腕,那他就会寒了手下一众党羽的心。一个连心腹门生都能随意抛弃的主公,谁还敢为他卖命?
更毒的是,陆羽这一手,还将丘神绩摘了出去。
他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兵部文书造假”,暂时将火势控制在文官系统内部,让武则天那头最不好惹的疯虎,可以暂时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如此一来,裴炎就无法拉上丘神绩一同下水,只能自己独自面对陆羽这把锋利的刀。
陆羽将两份奏折写完,仔细检查无误后,分别装入两个不同的奏折封皮。
一份,是循正常途径,明日早朝呈递的。
而另一份弹劾魏玄的,则是密折。他准备通过上官婉儿的渠道,直接送到武则天的御案之上。
他要打一个时间差,一个信息差。
他要让满朝文武,包括裴炎在内,都以为他要死磕军粮案本身。而他的刀,却已在暗中,悄无声息地捅向了裴炎的软肋。
做完这一切,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陆羽却没有丝毫困意,反而精神矍铄。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看着远处皇城的轮廓,知道新的一天,新的厮杀,即将开始。
而他,已经磨好了自己的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福伯恭敬的声音。
“主人,宫里来人了。是……太平公主殿下派来的。”
陆羽一愣。
这么早?这位公主殿下,又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