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二。深圳的夏天，雷雨频繁。午后一场瓢泼大雨刚过，天空依旧阴沉，湿热的空气黏在人皮肤上，闷得透不过气。
远航贸易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里，气氛比天气更加沉闷。窗户开着，但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的，丝毫无法驱散室内凝重的空气。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得很低，但屏幕上新闻播音员严肃的面孔和打出的字幕，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继乌克兰之后，白俄罗斯最高苏维埃近日也通过了国家主权宣言，宣布白俄罗斯法律高于联盟法律……”
“……莫斯科方面，戈尔巴乔夫总统提出的新联盟条约草案谈判陷入僵局，各共和国在权力分配问题上分歧严重……”
“……由于经济状况持续恶化，部分地区出现日用消费品严重短缺及民众排队购买食品的现象……”
萧远站在窗前，背对着电视屏幕，望着楼下街道上在雨水中匆忙穿行的车辆和行人。但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街景上，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窗框。
马婷婷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财务报表和银行对账单，但她的目光也时不时地飘向电视机，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周伟华刚打来电话，简短汇报了最新一批发往满洲里方向的货物已在铁路线上，但边境口岸的拥堵情况似乎有增无减，他正亲自在那边协调。
“萧远，”马婷婷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这新闻……一天比一天吓人。伊万那边最近要货要得这么急，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
萧远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安抚的笑容，走到马婷婷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肯定有关。局势越乱，普通人的生活物资就越紧缺，伊万他们这些嗅觉灵敏的商人，自然想抓紧时间窗口多囤积一些。对我们来说，风险固然有，但也是生意做大的机会。”
他的话虽然理智，但马婷婷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叹了口气，合上账本：“道理我明白。只是，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感觉像是在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口旁边做生意，不知道哪一刻就会……”
她的话没说完，但萧远懂。这种对未知巨变的本能恐惧，他也有。即便他拥有来自未来的记忆碎片和系统的辅助，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但当真正置身于这段波澜壮阔又充满不确定性的历史洪流边缘时，那种被时代裹挟的渺小感和紧张感，依然无比真切。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萧远和马婷婷对视一眼，都有种预感。萧远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接起电话：“喂，你好，远航贸易。”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伊万急切甚至有些慌张的声音，背景音里还能听到隐约的俄语争吵和嘈杂声：“萧！谢天谢地，你在！是我，伊万！”
“伊万，你好。慢慢说，怎么了？”萧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同时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让马婷婷也能听到。
“慢不了！萧，时间不多了！”伊万的语速快得几乎要打结，“之前的货，很好，非常畅销！但是不够，远远不够！现在的情况……你知道的，非常糟糕！卢布就像废纸一样，很多人宁愿要一瓶伏特加也不要一叠钞票！”
萧远沉声道：“我知道。新闻里看到了。你需要多少追加的货？清单有没有变化？”
“清单？对，清单！”伊万似乎在那头翻找着什么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萧，之前的清单要追加，翻倍！不，三倍！罐头、面粉、白糖、毛巾、肥皂……所有生活用品，有多少要多少！但是，这还不够……”
伊万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神秘的紧迫感：“萧，听着，我需要更多……不同的东西。你们能不能搞到……工业品？比如，一些基础的机床零件？轴承？普通的电动机？还有……药品！对，基础的抗生素，止痛药，消毒水！”
萧远和马婷婷的心同时一沉。需求已经从不涉及敏感领域的纯生活物资，开始向工业零部件和基础医疗物资扩展了。这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社会正常的工业生产体系和医疗体系正在加速崩溃。
“伊万，”萧远的声音严肃起来，“工业零部件和药品，这类物资的出口有更严格的管制，手续复杂，价格也完全不同。而且，你要的这些，品类太杂，数量要求又这么大，短时间内很难凑齐。”
“价格不是问题！可以用硬通货，美元！或者……或者用东西换！”伊万急忙说道，“我们这边，有很多……库存。钢材！铜材！铝锭！还有……一些工厂里闲置的设备，虽然旧了点，但还能用！甚至……有些实验室里的仪器……萧，现在是非常时期，只要能把吃的用的运进来，什么都好谈！”
易货贸易。萧远脑海中立刻闪过这个念头。这在局势混乱、货币信用崩塌的地区是常见的贸易方式。利润可能极高，但风险也巨大，尤其是对货物价值的评估和接收环节的控制。
“伊万，易货不是不可以考虑。”萧远没有立刻拒绝，这给了伊万一丝希望，“但你需要提供一份详细的、可供交换的物品清单，最好能有基本的型号、规格、照片，方便我们评估价值。而且，交易方式和结算细节需要重新拟定，这很复杂。”
“清单！我尽快整理给你！照片……我想办法！”伊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萧，拜托了！一定要快！我感觉……感觉有什么大事马上就要发生了！通讯可能都会不稳定！你们那边，能不能用更……更便捷的方式收款？比如，通过香港？”
萧远心中一动，伊万也想到了香港。他立刻回应：“我们正在香港筹备设立分公司，就是为了更方便处理这类贸易和结算。等有眉目了，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太好了！香港好！萧，你是有远见的人！”伊万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我等你的消息！清单我尽快传真给你！拜托了！”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乌云再次聚集，预示着又一场雷雨将至。
“他要的东西……越来越敏感了。”马婷婷忧心忡忡地说，“工业零件，药品……这已经不是普通贸易的范畴了。还有易货，里面的风险太大了，我们怎么知道换回来的东西值不值钱？有没有问题？”
萧远走到地图前，目光凝注在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系统的界面在他视野中悄然浮现，代表苏联区域的地图，已经从前段时间的鲜红色变成了近乎黑色的深红，不断闪烁，仿佛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更让他心悸的是，深红色区域的旁边，出现了一行模糊的、不断跳动的数字符号，像是某种倒计时，却又无法看清具体数字，只是传递出一种极度紧迫的警告意味。
【风险等级：极端风险。系统性崩溃概率持续升高。历史性转折点临近。机遇与风险并存。建议：强化避险措施，优化结算通道，审慎评估非常规交易。】
“风险确实巨大。”萧远的声音低沉，“但伊万有句话没说错，这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往往也意味着非常机遇。传统的贸易模式在崩坏的环境下会失效，但新的、更原始也更直接的交易方式会出现。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控制住风险。”
他转身看向马婷婷：“婷婷，我们必须加速了。香港公司的事情，不能再按部就班。你立刻联系文杰兄，把我们的紧急情况跟他说明，请他动用一切资源，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远航国际（香港）’的注册和基本账户开设。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承担加急费用。”
马婷婷看到萧远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也深知局势的紧迫性，点了点头：“我明白，我马上给李大哥打电话。”
萧远又拿起电话，拨通了周伟华的呼叫机号码，留了言，让他密切关注边境动态，特别是海关和检验检疫方面是否有新的临时政策出台，同时稳住现有的物流渠道，确保已发出的货物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几天，压抑的气氛有增无减。电视新闻里，关于苏联的报道占据了越来越多的时间。萧远和马婷婷每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收看晚上的新闻联播和国际新闻。画面里，时而是莫斯科红场上稀疏的游行人群和疲惫的军警，时而是各共和国议会里激烈的争吵，时而是商店外排着长队、面色茫然的人群。一种大厦将倾的悲凉和混乱感，透过黑白影像扑面而来。
伊万又打来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催促香港公司的进展，一次是告知易货清单正在整理，语气一次比一次焦躁。他甚至隐晦地提到，某些“上面”的大人物也开始对这类贸易渠道感兴趣，暗示着未来的交易规模可能远超想象，但也意味着水更深、更浑。
李文杰那边也感受到了压力，回复说正在全力推进，香港这边的手续相对灵活，但再快也需要走流程，预计八月中旬左右能基本搞定。
八月三日，星期一晚上。萧远和马婷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连续多日的精神紧绷和高压工作，让两人都显得有些憔悴。
随便吃了点东西，两人又习惯性地坐到了电视机前。新闻节目里，主播用沉痛的语气报道着苏联经济接近崩溃边缘的详细数据，以及联盟中央与各共和国之间近乎公开的对抗。
“……分析人士认为，联盟条约谈判的彻底破裂，可能意味着维系苏联存在的最后法律基础正在消失……”
“……部分地区已出现社会秩序不稳的迹象……”
马婷婷靠在萧远肩膀上，轻声说：“萧远，我有点害怕。我们做的这一切，会不会……太冒险了？如果那边真的彻底乱起来，我们的货，我们的钱……”
萧远搂紧她的肩膀，感受着她的不安。他无法告诉她确切的历史结局，只能给予信心和安慰：“别怕，婷婷。风险我们一直在控制。我们有香港这个新渠道分散风险，有文杰兄这样的盟友，还有……”他顿了顿，“还有我们的判断。越是混乱的时候，基本的生存需求越是硬通货。只要我们握紧物资和美元，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暂时中断贸易，但我们前期积累的资本已经足够雄厚，伤不到根基。”
他的话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马婷婷点了点头，但目光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就在这时，电视屏幕下方突然打出了一行滚动快讯字幕，主播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急促：
【本台最新消息】莫斯科时间今日晚间，苏联最高苏维埃宣布召开紧急特别会议，据悉会议将讨论当前严峻的国内局势及联盟未来。此次会议是在多个加盟共和国近期接连通过主权宣言、联盟中央权威面临空前挑战的背景下召开，引发全球高度关注……
虽然只是例行公告，但“紧急特别会议”、“空前挑战”、“全球高度关注”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散发出浓浓的不祥之兆。
萧远感觉马婷婷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只见她脸色微微发白。
“要……开始了吗？”她喃喃道。
萧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深圳璀璨的夜景，这片土地正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充满希望和活力。而北方那片辽阔的国土上，一个时代正发出垂死的呻吟。冰与火的对比，在这一刻如此鲜明。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系统界面。那深红色的区域仿佛要滴出血来，旁边那模糊的倒计时符号闪烁得越发急促，一种无形的、历史的压迫感，如同窗外再次聚集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萧远轻轻吐出这句话，像是回答马婷婷，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做好准备吧，婷婷。真正的考验，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他握紧了马婷婷的手，两人的手心里，都沁出了冰冷的汗。电视屏幕的光，映照着他们凝重而坚定的面庞。在这个1992年8月初闷热的夜晚，他们清晰地感受到，历史的齿轮，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速度，向着那个注定要震惊世界的节点，轰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