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火车站像沉在水底的钟,只有几盏白炽灯浮在天花板上,把光泡成浑浊的奶白色。李建国蹲在三号月台的长椅旁,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修铁轨时蹭的油污,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打了三下才冒出火苗,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他眼角新添的皱纹——那是昨晚跟调度室老王吵完架后,一夜没睡憋出来的。
“师傅,借个火。”
一个穿藏青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在他面前,手里捏着支细杆女士烟。李建国抬头时,正看见她耳坠上的小火车吊坠晃了晃,像是刚从哪个站台跑过来似的。他把打火机递过去,火苗舔着烟纸的瞬间,姑娘往后缩了缩脖子,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等K407?”李建国问。这趟车是凌晨四点四十分进站,站里的老员工都知道,这是从边境小站开过来的慢车,载着满车厢的山货和赶早市的小贩,偶尔也会有像姑娘这样穿着体面的乘客。
姑娘点了点头,烟圈从她唇间飘出来,很快就被穿堂风卷走了。“去清河镇。”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李建国“哦”了一声,清河镇是终点站前的最后一站,那里有座老石桥,据说民国时就有了。他年轻时在那附近修过铁路,记得桥洞下总蹲着个卖煮玉米的老太太,玉米须子沾着露水,甜得能让人咬到舌头。
候车室的时钟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有根锈住的发条终于动了。姑娘往时钟的方向看了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连衣裙的腰带,那腰带是深绿色的,上面绣着细小的火车轨道图案,轨道蜿蜒着,最后绕成一个小小的圈。
“第一次坐这趟车?”李建国又问。他其实不太爱跟人搭话,只是这凌晨的火车站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总得找点什么东西打破这寂静。
“嗯,”姑娘笑了笑,眼角有颗小小的痣,“我妈以前总说,这趟车开得慢,能看见田埂上的野花。”她说着,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个相框,相框里是个梳着麻花辫的女人,站在火车站的站牌下,背后是蒸腾的白雾,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李建国凑近看了看,站牌上的字迹模糊,但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三十年前的老站房,那时的屋顶还铺着青瓦,雨天会滴滴答答地漏水。“这是……”
“我妈,”姑娘用指腹摩挲着相框边缘,“她以前在这儿当售票员,说有一年春天,她卖票的时候,看见个小伙子背着画板在站台上画油菜花,画得入了迷,连火车开了都不知道。”
李建国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手里的烟烧到了过滤嘴,烫得他赶紧扔在地上。他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确实在站台上画过油菜花,那天他刚从美术学院退学,背着画板四处晃荡,看见站台上的野油菜开得金灿灿的,就蹲在铁轨边画了起来,直到火车鸣笛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转身时撞翻了一个卖橘子的筐,橘子滚了一地,像撒了满地的太阳。
“后来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
“后来我妈就嫁给了那个小伙子啊,”姑娘把相框收起来,耳坠上的小火车又晃了晃,“她说他画的油菜花里,藏着一列小火车,正往春天里开呢。”
这时,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悠长而缓慢,像是从时光深处飘过来的。K407进站了,车头的灯光刺破晨雾,在站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个跳动的光斑。
姑娘站起身,拍了拍连衣裙上的褶皱。“师傅,我该上车了。”
李建国也跟着站起来,看着她走向车厢门,帆布包在她身后轻轻摆动。走到门口时,姑娘突然回过头,冲他挥了挥手,阳光刚好从车窗照进来,落在她耳坠的小火车上,那火车像是真的动了起来,沿着轨道,一路驶向遥远的春天。
火车开动的时候,李建国看见姑娘从车窗里探出头,手里举着那个相框,相框里的女人仿佛也在看着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画的那幅油菜花,画的角落确实藏着一列小火车,那是他偷偷画上去的,因为他看见售票窗口里的姑娘总在看时刻表,眼神里有他读不懂的期待。
站台上的风吹乱了李建国的头发,他摸了摸口袋,发现刚才那个打火机还在,是个旧的黄铜打火机,上面刻着模糊的火车图案。他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他把这幅画留在了售票窗口,画的背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句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火车渐渐走远了,铁轨上的光带也跟着拉长,最后缩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像谁遗落在地上的星星。李建国蹲下身,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烟蒂,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旁边长着几株野油菜,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光。
他突然想起来,刚才那个姑娘的连衣裙腰带,绕成的圈里,好像藏着一个小小的“李”字。
候车室的时钟又“咔哒”响了一声,这次,李建国好像听见了时光流动的声音,那声音沿着铁轨,一路向前,穿过晨雾,穿过油菜花田,穿过无数个等待与重逢的站台,最后,落在了某个春天的早晨,一个背着画板的小伙子和一个售票窗口里的姑娘身上。
远处,下一趟火车的鸣笛声正在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