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轨
汽笛的呜咽声撕开晨雾时,林砚秋正用铁丝修补粮仓的木窗。锈迹在指尖积成褐色的痂,远处的铁轨泛着冷硬的光,那道曾经贯穿国家南北的钢铁脉络,如今在城郊处断成两截,像条被斩断脊梁的巨蟒。
“林主任,南边又卡物资了。”少年阿远抱着半袋发霉的玉米跑过来,帆布裤腿磨出毛边,膝盖处的补丁是三种不同颜色的布。他指了指公路尽头,几辆涂着迷彩的卡车停在哨卡后,车身上的太阳徽章被弹孔穿得千疮百孔。
林砚秋直起身,后腰的旧伤牵扯着疼。三年前铁路枢纽战留下的伤,每逢阴雨天就成了精准的天气预报。她望着哨卡旁持枪的士兵,他们的军装和守军样式相似,只是领口绣着半轮金色的太阳——那是“复国军”的标志,这场内战的另一方。
“告诉厨房,今天粥再稀点。”她将最后一段铁丝拧成结,“孩子们的那份单独留着,加半勺糖。”
阿远应着跑开,粮仓的阴影里钻出个瘦小的身影。七岁的念念抱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画的小熊已经褪成了灰白色。“林阿姨,火车还会来吗?”她的声音细弱,像风中颤栗的蛛网。
林砚秋蹲下身,指尖拂过孩子冻得发红的脸颊。念念的父母是铁路工人,去年在轨道抢修时被流弹击中,留下她和这个装满火车票根的盒子。“会的,”她接过饼干盒,里面的票根簌簌作响,“等铁轨接好,火车就会把爸爸妈-妈带回来。”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昨天去城区换药时,她看见工兵连正在拆除剩余的铁轨,据说要熔铸成炮弹。
暮色降临时,枪声在城西响起。林砚秋将孩子们推进地窖,转身去关粮仓大门。火光在地平线跳动,映亮了天空中盘旋的直升机,机翼上的太阳徽章与守军的星徽在夜色中交替闪现,像两只争夺天空的野兽。
“林主任!复国军派使者来了!”守卫生的喊声穿透枪声。林砚秋抓起墙角的急救包,这是她三年来从不离身的东西。
使者是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袖口沾着泥点,胸前别着枚褪色的钢笔。见到林砚秋,他递过个磨破边角的信封:“李司令让我交给您,他说……是您父亲的遗物。”
信封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是父亲的手书。林砚秋的指尖猛地收紧,父亲作为前铁道部长,在战争爆发初期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投靠了复国军,有人说他死在了轰炸中。
展开信纸,泛黄的纸上只有一行字:“铁轨可断,人心不可断。”落款日期是战争爆发的第三天。
“李司令在哪?”她抬头时,眼眶已经泛红。
使者指了指城西的方向:“他在抢修铁路桥,说那是南北最后的通道。但守军明天就要炸桥了。”
当晚,林砚秋做出了决定。她将粮仓的钥匙交给阿远,把念念的饼干盒塞进怀里,趁着夜色溜出了营地。城郊的铁轨在月光下延伸,断口处的钢铁参差不齐,像极了这个分裂的国家。
走到铁路桥时,晨雾正浓。桥面上满是弹坑,一群穿着工装的人正在修补钢架,其中一个身影格外熟悉。林砚秋快步走过去,看清了那张刻满皱纹的脸。
“爸。”她轻声唤道。
李司令转过身,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化为痛楚。他的左腿空荡荡的,裤管扎在假肢上。“你不该来,这里明天就要炸了。”
“我来帮你们。”林砚秋蹲下身,抚摸着冰冷的铁轨,“我是铁路工程师,我能修好它。”
太阳升起时,铁路桥的修补工作进入了尾声。远处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守军的车队正在逼近。李司令拿起对讲机,声音沉稳:“通知各点位,准备掩护群众转移。”
林砚秋握着扳手的手不停颤抖,她知道,这场战斗一旦开始,又会有无数家庭破碎。突然,她想起了念念的饼干盒,想起了那些票根,想起了父亲信上的话。
“爸,我们不能再打了。”她站起身,声音带着哽咽,“铁轨断了可以修,人心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李司令看着女儿,眼中泛起泪光。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了意外的声音:“李司令,守军停止前进了!他们的指挥官说,想和您谈谈。”
林砚秋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车队前走出个穿军装的女人,肩上扛着星徽。她认出那是守军的陈旅长,去年在灾区救援时,她们曾并肩作战过。
两个曾经的对手,在铁路桥上相遇。晨风吹起她们的衣角,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
“陈旅长,”李司令率先开口,“这桥是南北的命脉,不能炸。”
陈旅长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桥上的工人:“我知道。上级的命令是炸桥,但我不能让更多人失去家园。”她从口袋里掏出份文件,“这是我们草拟的停火协议,只要你们愿意谈判,我们可以暂缓进攻。”
林砚秋看着那份协议,突然笑了。她想起了阿远,想起了念念,想起了所有在战争中挣扎的人。阳光穿过晨雾,洒在铁路桥上,断了三年的铁轨,似乎在这一刻重新连接了起来。
这时,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所有人都愣住了,顺着声音望去,一列火车正缓缓驶来,车头挂着褪色的国旗。
“是货运列车改造的避难车!”有人喊道,“里面全是难民!”
火车停在桥边,车门打开,念念从里面跑了出来,怀里抱着饼干盒。“林阿姨!”她扑进林砚秋的怀里,“阿远哥哥说,火车来接我们了!”
林砚秋抱着念念,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看向父亲和陈旅长,两人正握着笔,在停火协议上签字。阳光照在协议上,照在铁路桥上,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或许这场内战不会立刻结束,或许谈判之路充满坎坷,但此刻,在这座铁路桥上,希望已经悄然萌芽。就像那些修补好的铁轨,只要人们心中还有连接的渴望,总有一天,断裂的脉络会重新贯通,余烬之上,终将开出新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