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规矩方圆
极度的疲惫让张清玄在那把旧椅子上沉沉睡去,没有梦境,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与修复。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窗外透入的光线角度已然改变,昭示着时间的流逝。身体的酸痛依旧清晰,但精神却因那场彻底的沉睡而清明了许多。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体内空荡和隐痛依旧,但身处这个经由自己双手清理出来的空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初生的踏实感,微弱却坚定地存在着。
目光扫过空旷的店铺,最后落在神龛上那只紫砂壶上。壶身温润,在昏暗中静默,仿佛一个无言的见证者。
是时候了。为这个新生之地,立下规矩。
他走到柜台后,那里有清理时发现的、半截不知何年何月遗留下的铅笔头,还有几张相对完整、边缘泛黄的空白账页。他坐下来,提起那截短小的铅笔,指尖感受着木材粗糙的触感。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字迹,依旧带着几分过往的清峻风骨,只是笔画间,多了几分沉滞与冷硬。
第一条:明码标价,先钱后货。
这是他用那枚硬币和三百块钱换来的最深刻的教训。金钱,是这红尘俗世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规则,是隔绝麻烦、厘清界限最有效的屏障。他不会再允许任何模糊的地带,任何可能带来纠缠的“人情”。
第二条:银货两讫,不涉因果。
这是他对自己过往的总结,也是对未来的警示。茅山上的种种,归根结底,便是牵扯了太多不必要的因果。从此以后,他只做交易,不付感情,不承恩怨。了结委托,收取报酬,然后两不相欠,形同陌路。
写下这两条时,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誊写一段与己无关的古籍。
他将写好的店规纸张,用一点之前修补屋顶剩下的灰泥,仔细地贴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泛黄的纸,黑色的字,在这昏暗的店里,像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
接下来,是招牌。
他找来一块清理垃圾时发现的、大小合适的薄木板,边缘有些毛糙,但表面尚算平整。没有油漆,他索性将那半截铅笔磨出更多的粉末,混合着一点清水,调成一种深灰色的“墨汁”。他用手指蘸着这自制的“墨”,在木板上缓缓写下三个大字——
扎纸店。
字迹谈不上好看,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他没有写任何花哨的前缀,也不需要。这就是一家店,做的便是扎纸的营生。
他将这块简陋的招牌,用铁丝挂在了门外墙壁的钉子上。木板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这僻静的死胡同里,宣告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新生。
开店,需要货物。而他,身无分文。
他坐在柜台后,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以及体内那同样空空如也的丹田。灵力已废,高深的道法符箓自然无法施展。但一些最基础、几乎不消耗灵力,更多依赖手法、意念和对材料本身特性引导的基础扎纸术,或许……还能尝试。
这并非战斗或修炼的法门,在过去的他看来,近乎微末伎俩,是给初入门弟子熟悉材质、静心凝神用的。如今,却可能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材料是最大的问题。好的符纸、灵墨、竹篾自然不敢想。他走出店铺,再次开始在附近的垃圾堆和废弃物中翻找。这一次,目标明确——任何尚且完整的、不同质地和颜色的纸张,以及任何具有一定韧性的、可以充当骨架的细枝或竹条。
过程缓慢而需要耐心。他像一个最吝啬的拾荒者,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利用的残余。厚实的包装纸壳,被小心地展平;相对干净的旧报纸,被仔细地叠好;甚至一些孩子丢弃的、色彩鲜艳的糖纸,也被他捡了回来,或许未来能用上。至于骨架,他找到了一些被修剪下来的、粗细不均的植物枝条,以及几根断裂但尚可使用的旧竹筷。
将这些“材料”带回店里,他打来清水,将能清洗的纸张和枝条仔细洗净,晾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然后,他坐在柜台后,拿起一张相对厚实平整的纸,又拿起一根粗细适中的枝条,回想着最基础的扎纸手法。
手指有些僵硬,动作远不如从前流畅精准,对材料特性的感知也因失去灵力而变得模糊迟钝。但他没有急躁,只是耐心地、一遍遍地尝试,折叠,弯曲,固定……
失败了几次后,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只小鸟形状的纸扎,终于在他手中成型。粗糙,简陋,毫无灵性可言,与过去他为宗门庆典随手扎出的、几可乱真的灵禽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他看着这个丑陋的小东西,眼神里没有任何嫌弃,反而有一种极其专注的审视。他轻轻拨动小鸟的翅膀,感受着纸张的韧性与枝条的支撑。
“能用。”他低声自语。
这就够了。
他将这第一个练习之作放在柜台上,如同镇店之宝。然后,他开始利用手头极其有限且劣质的材料,尝试制作更多的基础纸扎。无非是一些简单的动物形态,或者最普通的元宝、莲花之类祭奠用品。每一个都粗糙不堪,但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沉浸在那种纯粹的、与材料对话的手工劳作中,暂时忘却了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荒芜。时间在指尖悄然流逝。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勉强挤过胡同的狭窄上空,在店铺门口投下斑驳的光影。
店门被轻轻推开,带起了门口悬挂的简陋招牌一阵轻微的晃动。
张清玄从柜台后抬起眼。
进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她穿着朴素的深色衣裤,手里挎着一个旧布包,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她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地打量着这间过于简陋和昏暗的店铺,目光在柜台后那个过分年轻、脸色苍白的店主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贴在柜台上的那两条奇怪的店规。
“请……请问,”老奶奶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些许不确定,“这里……是扎纸店吗?能……扎东西吗?”
张清玄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纸莲花,站起身,隔着柜台,平静地看着她。
“是。明码标价,先钱后货。”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如同店规本身,“您要扎什么?”
老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从旧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边缘磨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只蹲坐着、看起来很温顺的花猫。
“这是我家的猫,叫花花……养了十五年了。”老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前几天……老了,走了。我听说,给它扎个像,烧下去,它在那头……就能找到家,不至于做孤魂野鬼……”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期盼和恳求,望着张清玄:“小伙子……不,老板,能……能给扎一个吗?要多少钱?”
张清玄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只猫,又移到老奶奶那张写满思念与不安的脸上。他看到了人性中的执着与脆弱,看到了跨越物种的情感羁绊。
但这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做生意的。
他指了指柜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练习之作——那只纸鸟:“类似这种大小和复杂程度,二十元。”
老奶奶看了看那只粗糙的鸟,又看了看照片上神态安详的猫,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数出两张十元的纸币,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
“好,二十……二十就二十。”她将照片往前推了推,“拜托您了,老板,尽量……尽量像一点。”
张清玄收起钱,感受着纸币那微凉的、真实的触感。这是他重生后,第一笔凭借自身能力(尽管微末)赚取的收入。
他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那只猫的形态和特征,然后点了点头。
“明天这个时候,来取。”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承诺,只是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