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如墨，瞬间吞噬了两人。
从赤地荒漠灼目的日光下骤然进入这地下通道，沈清羽眼前一片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阴冷潮湿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涌入鼻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肩头的伤口也传来一阵刺痛。
他下意识地放缓呼吸，凝神戒备，右手紧紧握着短剑，左手摸索着冰冷的石壁。石壁湿滑，布满苔藓，触感令人不适。
“嗒。”
一声轻微的燧石敲击声在前方响起，一点昏黄的光晕亮起，驱散了小片黑暗。
是凌无影点燃了一个小巧的铜制火折子。昏黄跳跃的光线下，他冷峻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只是步入了一间寻常厢房，而非一个可能危机四伏的千年幽穴。
火光勉强照亮了前方数丈的范围。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向下倾斜延伸，看不到尽头。甬道颇为宽阔，可容三人并行，两侧石壁打磨得相当平整，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某些不知名的暗色菌类，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但难以辨认。
“跟紧。”凌无影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他举着火折子，迈步向下走去，脚步落在积水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沈清羽不敢怠慢，忍着伤痛和不适，紧随其后。他注意到凌无影行走时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落在最坚实稳妥的位置，身形始终保持着一个极易发力的姿态，显然时刻保持着最高警惕。
甬道向下延伸极深，空气愈发阴冷潮湿，呼吸间都能感到那股寒意渗入肺腑。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和火折子燃烧的噼啪声，便只有偶尔从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水声，更衬得四周死寂得可怕。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继续向下，另一条则偏向左侧，坡度稍缓。
凌无影在岔路口停下，目光扫过两条通道入口的地面和水迹。他蹲下身，用手指抹了一下左侧通道石阶上的湿泥，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苔藓的痕迹。
“这边。”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侧通道。
沈清羽心中暗惊于对方追踪辨迹的能力竟也如此老道，简直不像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倒像是个常年在荒野险地摸爬滚打的老手。
左侧通道比主道更为狭窄，但人工开凿的痕迹更加明显，石壁上的刻痕也渐渐增多，虽然大部分仍被苔藓覆盖，但已能看出是一些连贯的、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的奇异纹路，并非装饰，更像是一种未知的文字或符号体系。
又前行了一段，通道开始变得平缓，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水流声。
忽然，走在前面的凌无影脚步一顿，火折子微微压低。
“小心脚下。”他低声道。
沈清羽凝神看去，只见前方地面出现了一片不同寻常的湿滑区域，并非积水，而是一种暗绿色的、如同油脂般的粘稠液体覆盖了路面，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凌无影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屈指一弹。铜钱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那片粘液上。
“嗤……”
一阵轻微的腐蚀声响起，那枚铜钱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起细小的气泡，表面迅速变得乌黑！
有毒！而且腐蚀性极强！
沈清羽倒吸一口凉气，若是踩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凌无影目光扫视两侧石壁，忽然身形轻纵，足尖在右侧石壁一处微微凸起的花纹上轻轻一点，借力腾空，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过了那片毒液区域，落在对面安全地带。动作轻盈飘逸，显示出惊人的轻功造诣和对身体绝对的控制力。
他落地后，回头看向沈清羽。
沈清羽会意，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势带来的不适，依样画葫芦，看准那处凸起，施展沈家轻功跃起。然而左肩伤口剧痛，导致气息一浊，身形在空中微微一滞，落点竟偏差了半分，右脚靴底边缘险些沾到那毒液！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道柔和的力道隔空袭来，轻轻托了他的腰眼一下。
沈清羽借力一提气，险之又险地稳稳落在凌无影身旁，惊出一身冷汗。
“多谢。”他低声道，心情复杂。对方又一次救了他，虽然方式依旧冷淡。
凌无影并未回应，只是举着火折子，继续前行。沈清羽注意到，他刚才施展那隔空助力的一手，内力精纯凝练，操控入微，绝非普通高手能为。
越过毒液区，水流声越来越清晰。通道尽头隐约有微光透出。
两人加快脚步，走出通道口，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竟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地下石窟之中！
石窟顶端并非完全封闭，有数道狭窄的天然裂缝，微弱的天光从裂缝中透下，如同光柱般投射在石窟中央，形成一种奇异而朦胧的光影效果。石窟中央有一个地下泉眼，形成一潭清澈见底的池水，水流正通过地下暗河流向不知名的远方。池边生长着一些散发幽幽蓝光的奇异苔藓，提供了额外的照明。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石窟四周的景象！
环绕着水潭的石壁，不再是粗糙的天然岩石，而是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图案和那种奇异的符号！
这些雕刻保存得相对完整，虽然依旧布满岁月的痕迹，但大部分内容清晰可辨！
沈清羽震撼地走近石壁，借着天光和苔藓的微光仔细观看。
石刻的内容包罗万象，有古老先民祭祀的场景，有与中原武学迥异的练功图谱，有星辰运行轨迹，有奇异的草药矿物图谱……但所有这些，都围绕着一个核心的主题——一种对“气”和“本源”的探索与运用。
那些练功图谱上的人物，动作姿态极其古怪，违背常理，运气法门更是闻所未闻，强调“散于百骸，聚于无相”、“意动而气生，不拘于形”，与当今武林所有主流内功心法大相径庭。
而在某些关键图案的旁边，都刻着那个频繁出现的、扭曲漩涡般的特殊符号！
“这……这就是无相门的遗迹？”沈清羽忍不住失声惊叹，目光灼热地扫过那些蕴含着古老智慧的石刻，“这些运气法门……简直匪夷所思！”
凌无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早已被石壁上的内容牢牢吸引。他举着火折子，缓缓沿着石壁行走，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些古老的图案和符号，神情专注无比，那双总是深寂的眼眸中，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在闪烁——有追忆，有印证，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沉重。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一幅描绘着众人环绕祭坛（正是外面那个基座）进行某种仪式的石刻，指尖在那核心主持者手持的一件象征物上停留了片刻。那象征物的形状，隐约与他背后的墨剑“无光”有几分相似。
沈清羽跟着他，也沉浸在这惊人的发现中。他试图理解那些奇异的符号，却发现自己如同在看天书。
“凌兄，这些符号……是无相门的文字？你可认得？”沈清羽忍不住问道。
凌无影沉默着，目光依旧流连于石壁之上。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认得一些。”
他指向一幅描绘着人体气脉运行的复杂图谱旁的大段符号：“这上面记载的，是无相门核心内功《无相诀》的总纲。强调气纳虚空，神返虚无，无我无相，方能窥得武道本源……”
他又指向另一处记录着各种草药和奇特矿物（包括那种暗红色砂砾）的图谱：“这些……是淬炼体魄、辅助修炼《无相诀》所需的外物配方及产地……”
沈清羽听得心神激荡！这无疑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无上秘典！他努力记忆，却发现那些运气路线复杂无比，许多关键节点更是违背武学常理，强行记忆恐怕只会走火入魔。而那份配方更是晦涩难懂，许多材料闻所未闻。
凌无影一边看，一边偶尔用极低的声音解释一两句，似乎并非说给沈清羽听，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印证着心中的某些东西。
当他走到石窟最深处的一面石壁前时，脚步猛然停住。
这面石壁上的雕刻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图案变得混乱、扭曲、充满了痛苦与挣扎！不再是庄严的仪式和有序的修炼，而是变成了惨烈的厮杀、背叛与毁灭！许多雕刻被人为地破坏刮花，但依旧能辨认出大致内容——似乎是门人内讧，或是遭到了外敌的围攻。
而在石壁的中心，刻着一副巨大的图案：那扭曲的漩涡符号被一柄利剑从中狠狠劈开，周围是无数倒下的小人。图案下方，刻着几行最大的、也是最为深沉的奇异符号，那些笔画深刻而凌乱，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绝望。
凌无影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被劈开的漩涡符号，以及那几行深深的刻痕，久久不语。火折子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那难以化开的冰冷与死寂。
沈清羽也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悲壮与惨烈气息，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这下面……写的是什么？”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直觉告诉他，这或许是解开无相门湮灭之谜的关键。
凌无影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沈清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终于，他收回手指，握紧了拳头，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万丈深渊之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叛徒……不得往生……”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盯着那被劈开的符号，补充了最后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沈清羽耳边：
“……天机……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