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像一条疯狗一样在荒原上狂奔。
他是尼普尔最优秀的探子，曾三天三夜趴在死人堆里刺探敌情，也曾徒手勒死过比他壮一圈的守卫。
但此刻，他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恐惧追赶。
那种恐惧不是刀剑，也不是猛兽，而是一种气息。
自从他在沙丘上窥见了埃利都那场浩大的洗礼，看见那群如同云朵般洁白的苏美尔人走出浴场，他的世界观就崩塌了。
当他低下头，鼻翼抽动，闻到的全是自己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以前，他和所有人一样，认为这是人味，是活着的证明。
可现在，这味道让他恶心得想吐。
“该死！该死！”
加尔一边跑，一边疯狂地抓挠着肋下。
那里有一窝跳蚤正在开派对，以前他能忍，现在每一下叮咬都像是在嘲笑他的肮脏。
他冲到幼发拉底河边，不顾河水的冰冷刺骨，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他用粗糙的河沙疯狂地搓着自己的皮肤，搓得通红，搓出了血丝。
没用。
没有那名为肥皂的“滑泥巴”，冷水根本洗不掉那一层陈年油脂。
他只是把自己弄得更冷、更疼，却依然觉得自己脏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
三天后。
北方重镇，众神之王恩利尔的圣城——尼普尔。
这里有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最高大的神塔，有着最强壮的军队，也有着最森严的等级制度。
当加尔跌跌撞撞地冲进尼普尔巨大的土坯城门时，一股热浪夹杂着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那是几千人居住在一起，却随地排泄、垃圾堆积如山所发酵出的混合毒气。
路边，几个奴隶正躺在烂泥里抓虱子，旁边的祭司骑着驴走过，身上涂抹着浓烈的香料，试图掩盖体臭，结果混合出一种更令人窒息怪味。
“呕——”
加尔扶着城墙，干呕起来。
这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家乡，以前他以为这里是世界的中心。
可现在，在他眼里，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猪圈。
“加尔？你活着回来了！”
神庙的守卫认出了他，惊讶地把他架了起来，“快！大祭司祖格正在等你的消息！埃利都那边怎么样？那个冒充恩基的骗子是不是已经饿死人了？”
……
恩利尔神大殿。
这里昏暗、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燃烧脂肪的焦糊味。
尼普尔的大祭司祖格，一个胖得像座肉山的男人，正半躺在羊毛毯上。
他手里抓着一只流油的烤羊腿，胡子上沾满了酱汁和残渣。
在他脚边，跪着几个战战兢兢的侍女。
“说吧。”
祖格撕下一块肉，在那满是油污的袍子上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加尔。
“埃利都那个杀了乌尔塔的疯子，现在在干什么？他是不是在修碉堡？还是在打造铜矛？”
加尔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他该怎么说？
说敌人没有修碉堡，而是修了个宛如神殿的大浴场？
说敌人没有打造兵器，而是每人发了一块滑溜溜的肥皂？
“大祭司，”加尔的声音在颤抖，“他们在洗澡！”
“洗澡？”
祖格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油腻的大笑，脸上的肥肉乱颤。
“哈哈哈哈！洗澡？那个冒牌货占领了城市，不备战，不积粮，带着几千人洗澡？”
祖格把啃光的骨头扔向加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苏美尔人本来就是泥土做的，洗澡？洗得掉吗？洗干净了给谁看？给鱼看吗？”
“不是的。”
加尔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惧，“他们洗掉了。全部洗掉了。”
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那个大红馒头房子里，有滚烫的水，有白色的气。他们进去的时候是污秽的，出来的时候是洁净的。”
“洁净？”祖格皱起眉头。
“像云一样白，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加尔的声音变得尖利，“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雪白的袍子，身上没有虱子，没有泥垢，甚至带着香味！”
“大祭司，他们不是人了。他们变成了某种发光的东西。”
“够了！”
祖格猛地坐直身体，肥硕的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妖术！这是妖术！”
祖格怒不可遏。
在祖格的恩利尔教义里，人是神造出来的劳工，生来卑贱，就该满身泥泞地在田野里劳作。
如果不脏，如果不苦，怎么能体现出神的崇高？
如果奴隶都穿上了白袍，那神穿什么？
“你是被那个骗子吓破了胆！”祖格指着加尔的鼻子骂道，“什么变白，什么发光，那肯定是用白垩粉涂在身上骗人的把戏！”
“可是……”
“没有可是！”祖格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埃利都那边的动静太大了。
虽然加尔说得荒诞，但有一点祖格听出来了——那个冒充恩基的何维，似乎很有号召力。
杀了乌尔塔，烧了神庙，现在又搞什么净化。
这是在动摇恩利尔教派的根基。
“传我命令！”
祖格大吼道，声音在空旷的神殿里回荡，“集结神庙卫队！再征调两千名民兵！”
“那个何维既然喜欢水，那我就让他喝个够！”
“我要在洪水季节到来之前，攻破埃利都！”
“我要把那些穿着白袍子的‘洁净人’，统统按进烂泥里，让他们知道，只有泥土才是苏美尔人的归宿！”
……
埃利都。
何维站在大浴场外的广场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奇景。
大浴场不仅成了洗澡的地方，更成了埃利都新的社交中心——也就是古代版的cbd。
洗完澡的人们，穿着宽松舒适的白袍，三三两两地坐在广场的红砖台阶上。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疲惫和瘙痒而暴躁、沉默。
身体的舒适带来了精神的松弛。
男人们手里端着陶杯，喝着乌其酿造的低度大麦啤酒，吹嘘着自家棉花的收成。
女人们则聚在一起，互相梳理着洗干净后变得柔顺的头发，讨论着哪种花草的汁液涂在身上更香。
古带着他的儿子也在其中。
小家伙现在是全城最干净的崽，皮肤白里透红，正拿着一块吃剩的硬面饼，去喂广场上的鸽子。
洗澡只是第一步。
当人们习惯了干净，他们就会追求体面的衣服。
当人们有了体面的衣服，他们就会想要更多的财富去维持这种体面。
“乌其。”何维唤来二弟子。
“恩基神，我在。”
“组织一支商队。”何维指了指那些堆积如山的洁白棉花，和那些刚刚织好的细密棉布。
“去北方周边的部落。”
“带上棉布、肥皂和啤酒。”
何维嘴角勾起一抹善意的微笑。
“告诉那些北方的部落，这就是恩基神赐予他们的‘文明三件套’。他们可以用矿石、牛羊来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