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青的焦味与微咸的海风混杂在一起。
停靠在幼发拉底河临时船坞中的“探索号”,如今已经焕然一新。
船底那层剥落的海漆已经被铲除干净,涂上了厚厚的一层黑色沥青。
这种在常温下坚硬如石、遇热却稍具韧性的防水层,将保护这艘巨舰在此后的航程中免受船蛆的侵蚀。
巨大的柚木桅杆重新被竖起,新的棉布风帆正在进行最后的挂装调试。
码头上,一片忙碌。
成捆的皮棉、一箱箱封装严密的棉花种子、大麦种子、小麦种子,正在排着队被装入货舱。
……
船长室内。
何维站在那张巨大的羊皮海图前,手里握着那一柄象征着最高指挥权的山岳重剑。
“高朗,进来。”何维声音平静。
大副高朗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即将返航的兴奋与急切:“维神,所有物资装载完毕!淡水和干肉也补满了。那些苏美尔人很听话,沥青都刷得无可挑剔。我们随时可以启航回家!”
“嗯。”何维转过身,将那柄沉重的山岳重剑连同剑鞘,拍在桌子上,“从今天起,探索号归你指挥。”
高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愣了半晌,目光在那把剑和何维的脸之间游移,声音变得干涩:“维神,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大副,当然听您的指挥,船当然还是听您的!”
“不。”何维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我是说,你是船长了。”
“你带队,回华夏神洲。”
“那您呢?!”高朗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带上了几分惊恐的颤音。
何维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那片忙碌的埃利都城。
“我要留下。”
这三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得高朗差点跪在地上。
这位在海上经历了无数风浪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
他几步冲到桌前,却不敢碰那把剑,只是语无伦次地哀求道:
“维神,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是船没修好?还是那些苏美尔人得罪了您?我们怎么能把您一个人扔在这个全是烂泥和蛮子的地方?”
“如果是物资不够,我们哪怕少带点货……”
“高朗,冷静点。”何维转过身,按住了高朗的肩膀,“你看这张图。”
何维指着桌上的羊皮卷。那是一张凭前世记忆绘制的世界地图。
何维的手指从印度河划过阿拉伯海,进入波斯湾,又指向了另一边的红海。
“到这里,就没有海路了。”何维的手指点在红海的尽头——也就是后世的苏伊士地峡,“大海在这里断了。我还要继续往西,去往地中海,去往那片有金字塔的沙漠,探索号太大,过不去的。”
何维收回手,看着高朗,“但这并不意味着探索的终结。我有必须去看的文明,有必须去记录的历史。”
“可是,维神,您一个人!”高朗的眼泪流了下来,“就算没路了,我们也可以陪您走陆路啊!为什么要赶我们回去?”
“因为华夏神洲等不起了。”
何维的神色变得极为严肃,他走到货舱清单前,重重地点了点第一行的字。
“棉花。”
“高朗,你要明白,这不仅仅是一箱箱种子,或者是几匹布料。”
何维盯着高朗的眼睛,“华夏神洲北方的冬天有多冷,你是知道的。羊毛太贵且产量低,亚麻布太薄不御寒。”
“只要华夏神洲还没解决衣物这个问题,我们的军队就永远无法在冬季大规模作战,我们的老人和孩子就熬不过北方的长冬。”
“这一船棉种,只要带回去,在长江流域推广开来。不出十年,华夏就能从根本上解决‘穿衣保暖’的难题。华夏神洲的旗帜,将来要飘扬在北方的伏尔加湖畔。”
“这是战略资源。比黄金,比那些铬铁矿,甚至比这艘船都要重要百倍。”
“只有你能把它们带回去。”何维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你是这里经验最丰富的航海家,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高朗擦了一把眼泪,站直了身体。
作为“维神”培养出来的指挥官,他懂其中的利害关系。
何维继续说道,“那二十名苏美尔女织工,我也都安排好了。她们在船上住最好的舱位。你必须保证她们活着到达上海港。”
“棉花种子是硬件,这套搅车、弹棉弓、纺车的机械技术,还有这些女工的手艺,是软件。”
“带回去,交给华夏神洲最高执政会议。”何维从怀里掏出一封用漆封装好的羊皮信,“告诉现在的执政官,无论能不能看懂这里面的技术图纸,哪怕是照猫画虎,也要把这套纺织体系复刻出来。”
“棉花必须举国推广。这是死命令。”
高朗颤抖着接过信件,将其贴身放好。
“还有铬铁矿。”何维指了指压舱石,“那是以后炼特种钢的关键,让工业司的那些老头子们省着点用。”
“维神!”高朗抱着那把山岳重剑,声音哽咽,“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回去之后,还要再来接您吗?”
何维笑了笑。
那个笑容里,有着凡人无法理解的沧桑与豁达。
他是个长生者。
时间,对于凡人来说是致命的,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流淌的河水。
“不用来接我。”
何维拍了拍高朗的后背,就像是一个父亲送别远行的孩子。
“等我走完了埃及,走过了爱琴海,去那个总是下雨的英格兰岛看看。”
“也许五十年,也许五百年。”
何维转头看向窗外,“我有一万年的时间可以慢慢走。可你们不行,你们有妻子,有孩子,他们在等你们回家。”
“我自己会造船,或者走陆路回去。”
“到那时,如果我回到了华夏神洲,可能我看到的是你孙子的孙子。”
“高朗,把战略物资和达罗毗荼工匠、苏美尔女织工带回华夏神洲,这是你们这一船人的使命。”
……
第二天清晨。
幼发拉底河口的薄雾还未散去。
“探索号”起锚了。
巨大的白色棉帆在风中升起,发出了猎猎的声响。
甲板上,高朗带着所有的船员,包括那二十名即将远赴东方的苏美尔织女,整齐地跪在船舷边,向着码头上那个孤独的白色身影叩拜。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何维一身苏美尔风格的白袍,孑然一身,静静地伫立在用黑铁铲和沥青修筑的码头上。
在他的身后,站着眼圈通红的少年乌尔和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小女孩乌其。
“恩基,神船还会回来吗?”乌其拉着何维的衣角,看着那艘越来越远的巨舰。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何维淡淡地说道。
此时,他的心头并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
经历过太多的生死离别,他早已习惯了成为那个被时间留在原地的人。
“走了也好。”何维自嘲地笑了笑,“不用整天给这帮想家的家伙当保姆,倒是清净了许多。”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那充满了未知与神秘的两河流域。
那里有着世界上最早的楔形文字需要他去学习。
还有巴别塔的传说需要他去验证。
再往西,跨过沙漠,尼罗河的洪水正在孕育着金字塔的雏形。
那里有拉美西斯,有图坦卡蒙,还有神秘的地中海文明。
“乌尔。”
何维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把我的泥板拿来。我要开始记录苏美尔人的词汇了。”
“我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
风从西方吹来,卷起了何维的头发。
在这片史前的荒原上,这个永生的独行者,背对着东方的晨曦。
在他身后,探索号满载着希望的种子,乘风破浪向着华夏神洲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