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险队开始从京那巴鲁山的高山草甸下撤。
随着海拔的降低,空气重新变得湿润而温暖,凛冽的山风被茂密的树冠层层过滤,化为林间的低语。
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比攀登时轻松了许多。
他们完成了对这座神山的初步勘探,绘制了详细的地图,采集了珍贵的动植物标本。
更重要的是,确立了联盟未来百年、甚至千年的宏大目标。
两天以后,他们到达了之前与卡塔分开的半山腰。
那是一片林间的开阔地,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山溪。
他们离开时熄灭的火堆只剩下一圈黑色的灰烬,周围空无一人。
吕宋走到溪边,用竹筒灌满了水,喝了一大口,说道:“看来卡塔等不及,已经自己回去了。这些达雅克人,果然靠不住。”
陈启没有说话,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作为一名地质学家和工程师,他对环境的细节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发现了一些不属于他们的脚印,很凌乱,而且附近几棵树的树皮上有新鲜的抓痕。
“有点不对劲。”陈启沉声说道。
何维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的泥土。
泥土是湿润的,脚印很新,说明这里不久前还有人活动。
江骨已经将手弩握在手中,无声地移动到营地的外围,占据了一个可以俯瞰四周的有利位置。
队伍的气氛瞬间从轻松转为警惕。
陈启的目光锁定在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上。
那丛灌木长得异常茂密,但顶端的几片叶子有明显的折断痕迹,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钻了进去。
他抽出腰间的青铜短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刀尖缓缓拨开层叠的枝叶。
灌木丛的深处,蜷缩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
那身影一动不动,散乱的头发上沾满了枯叶和泥土,身上的兽皮破破烂烂,几乎无法蔽体。
“是尸体?”吕宋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
何维上前,推开整个灌木丛。
完整的身影暴露在众人面前。
木青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那不是尸体。
那是他们的向导,卡塔。
只见卡塔蜷缩成一团,身体像一只煮熟的虾,紧紧地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他的嘴唇干裂,上面布满了血口,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脸上颧骨高耸,几乎看不到一点肉。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对外界的打扰毫无反应。
何维伸出两根手指探向卡塔的脖颈。
脉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还在跳动。
何维又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了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声。
“还活着。”何维说道。
立刻下达指令:“木青,准备温盐水!陈启,生火,把水烧开!吕宋,江骨,周围警戒!”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何维仔细检查卡塔的状况。他发现卡塔的嘴里塞满了东西,鼓鼓囊囊的。
他小心地掰开卡塔僵硬的牙关,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腐败植物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从卡塔嘴里掏出的,是一团被嚼得稀烂的、无法辨认的草根、几只甲虫的残骸,还有一些黏糊糊的绿色浆果。
何维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卡塔没有走。
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在这片半山腰的密林里,独自一人,等了整整六天。
当他带的食物吃完后,他就靠着这些东西活下来,直到身体彻底撑不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何维抬头望向不远处那片可以眺望顶峰的悬崖。
他可以想象,过去的几天里,卡塔每天都会爬到那里,望着那片云雾缭绕的山顶,期盼着“神明”的归来,直到再也爬不动为止。
这份原始、执拗、甚至近乎愚笨的忠诚,沉重地压在何维的心上。
木青端着调好的温盐水跑了过来。
何维接过陶碗,先用手指沾了一点水,湿润卡塔干裂的嘴唇。
然后才扶起他的头,一勺一勺地,极其缓慢地将盐水喂进他的嘴里。
卡塔的喉咙艰难地滚动着,本能地吞咽着这救命的液体。
几勺盐水下肚,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
何维没有停下,继续喂着水。
很快,一碗水见了底。卡塔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何维站起身,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用云豹皮缝制的、足以抵御高山寒风的皮衣。
“老师!”木青低呼一声,想要阻止。
山里的夜晚依旧寒冷。
何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他将这件温暖、干燥的皮衣,轻轻地盖在卡塔瘦骨嶙峋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温暖的触感似乎彻底唤醒了卡塔的意识。
他的目光终于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何维。
卡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激动。
他想挣扎着坐起来,想跪下,但身体却使不上一丝力气。
眼泪,从他那干涸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划过满是污垢的脸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肉。”何维对着火堆旁的陈启说。
陈启立刻用树枝叉起一块熏制好的兽肉,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然后用匕首切成极小的小块,送了过来。
何维用刀尖叉起一小块烤得温热的肉,递到卡塔嘴边。
卡塔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张开嘴,将那块肉吞了下去。
他甚至顾不上咀嚼,就囫囵咽下。
浓郁的油脂和盐分,激活了他沉睡已久的味蕾和胃。
他那双凹陷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对食物最原始的、强烈的渴望。
何维耐心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着。
直到卡塔吃了大约半个拳头大小的肉块,何维才停了下来。
他知道,长期饥饿的人不能一次进食太多。
他拿过自己的酒囊,拔掉木塞,将浓醇的米酒递到卡塔嘴边。
卡塔喝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盘踞在他体内数日的寒意。
他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他看着何维,那眼神里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激和绝对崇拜的光芒,仿佛在看一位行走在大地上的神只。
何维站起身,走到火堆旁,沉默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吕宋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何维,这个人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带着他继续深入雨林腹地勘探。”
他的话很直接,也很现实。
探险队有自己的任务,带着一个身体虚弱的本地人,无疑是个巨大的累赘。
何维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巫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浮现出长屋里那些敬畏而淳朴的眼神。
他与达雅克人的接触很短暂,甚至以一场血腥的决斗开始。
他对他们的猎头文化,也充满了警惕和排斥。
但此刻,卡塔用他最笨拙的方式,向何维展示了这个部落性格的另一面。
他们野蛮,但他们也信守承诺。
他们残忍,但他们也懂得忠诚。
只是这份忠诚,太过沉重。
重到何维无法像对待一件物品一样,用完即弃。
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把卡塔留在这里,给他一些食物和水,然后挥手告别,让他独自一人穿过危机四伏的雨林。
“我们的路线,改变了。”
何维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队员们,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原定的内陆勘探计划,暂时中止。我们现在的任务,是送卡塔回家。”
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陈启有些犹豫:“可是,我们的时间很宝贵,这样会耽误至少十天……”
“我知道。”何维打断了他,“但是,我们不能抛下他。我们接受了他的引路,就对他负有安全返回的责任。南洋城的字典里,没有背弃承诺这个词。”
木青看着何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吕宋和江骨对视了一眼,作为军人,他们习惯了服从命令。
既然何维做出了决定,他们要做的就是执行。
决定就此做出。
探险队在原地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卡塔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他穿着何维那件宽大的皮衣,精神饱满,看向何维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一行人重新整理行囊,沿着来时熟悉的路径,踏上了返回长屋部落的旅程。
有了明确的目标,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
卡塔对这一带的路途了如指掌,在他的带领下,他们总能找到最便捷的小径,避开危险的沼泽和野兽的巢穴。
返程的第三天下午,他们已经进入了长屋部落的狩猎范围。
卡塔显得很高兴,开始用达雅克语哼唱起部落的歌谣。
然而,何维的心头,却渐渐升起一股不安。
周围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同寻常。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死寂。
吕宋和江骨也察觉到了异常,他们默契地放慢了脚步,手已经握住了弩机。
卡塔的歌声也停了下来,他像一头警觉的野兽,抽动着鼻子,在空气中嗅着什么。
他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困惑和不安。
何维停下脚步,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他侧耳倾听。
风声,树叶的沙沙声……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不对。
何维的眉头紧紧锁起。
空气中,似乎飘浮着一丝极淡的、不祥的气味。
那是烟味。
不是部落里生火做饭的炊烟,那种烟味带着食物的香气。
这是一种干涩、辛辣的烟熏味,像是大量的木头在燃烧。
何维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前方的一处山坡。
只要翻过那道山坡,就能看到长屋部落所在的山谷。
当他拨开最后一层挡在眼前的巨大蕨类植物时,发现山谷里,没有熟悉的炊烟,没有族人劳作的喧嚣。
只有几股粗大的、混杂着草木灰的黑色浓烟,正从长屋的方向笔直地升向天空。
在死寂的空气中,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