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但整个铜都城已经苏醒。
空气中没有往常炊烟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寂静。
数千名自由民,从他们的泥草屋和窝棚中走出,自发地聚集在聚落西侧的广场上。
广场的中央,那座新建成的熔炉,如同一头蛰伏的、由泥土与砖石构成的巨兽,沉默地矗立着。
它丑陋,粗糙,却又散发着一种原始的、令人敬畏的力量。
这里没有祭品,没有血腥的仪式,也没有大祭司故弄玄虚的祷告。
只有人,和他们亲手创造的工具。
这是属于铜都城的第一场盛大典礼。
一场关于创造的典礼。
何维与燧并肩站在熔炉前。
何维一身劲装,神情平静。而燧长老,则换上了一件山民们用新织的亚麻布,为他连夜缝制的新衣。
他枯槁的脸上,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那是极度兴奋与彻夜未眠混合的产物。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熔炉,如同看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
何维看了一眼天色,对燧点点头。
“开始吧。”
一声令下,燧长老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火把,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姿态,亲手点燃了炉膛底部的引火柴。
一缕微弱的火焰,在黑暗的炉膛中亮起。
这是预热,一个缓慢而必须的过程,旨在驱赶炉体最后的潮气,避免在高温下炸裂。
火焰在炉内安静地舔舐着炉壁。
一个时辰后,当整个炉膛被烤得微微发红,燧长老才用嘶哑的声音,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上木炭!”
矛带领着他的木炭队,将一筐筐精心筛选过的、乌黑发亮的木炭,从熔炉顶部的加料口,小心翼翼地倾倒进去。
木炭层层堆积,很快没过了底部的火焰。
“起风!”燧再次下令。
早已守在熔炉两侧的八个壮汉,立刻推动着四具巨大的新式皮囊风箱。
那是何维根据记忆,指导山民们用一整张牛皮和木板制作的工具,能提供远比人吹气稳定且强大的气流。
“呼——呼——呼——”
风箱开始有节奏地呼吸,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强劲的气流通过陶制管道,被直接灌入炉膛底部。
得到了充足的空气,炉内的木炭瞬间被点燃。
火焰不再是温和的橘黄色,它在咆哮,颜色逐渐向炽白色转变。
一股灼人的热浪从炉口喷涌而出,让围观的人群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熔炉,这头巨兽,苏醒了。
炉内的温度,在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整个炉身,都开始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仿佛一块正在被加热的烙铁。
燧长老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他却没有去擦。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炉口喷出的火焰颜色,聆听着炉膛内那如雷鸣般的咆哮。
他不是在看火,而是在与火交流,凭着一个匠人最顶级的直觉,判断着最佳的时机。
终于,他猛地睁开眼睛,对着何维重重地点头。
“时候到了!”
何维转身,对着早已等候多时的采矿队,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投矿!”
采矿队的成员们抬着一筐筐翠绿色的孔雀石,走上为加料而搭建的木台。
他们脸上的表情,如同手捧祭品献给神明的信徒。
第一筐孔雀石,被倾倒入那片白色的地狱。
绿色的石头,在与炽热的木炭接触的瞬间,便被火海吞噬。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一筐,两筐,三筐……
矿石被源源不断地投入炉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
这最后一步,将决定他们过去几十天所有的努力,究竟是化为奇迹,还是沦为一场空耗。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一刻钟,两刻钟……
除了风箱沉重的喘息和熔炉的咆哮,整个世界再无他声。
燧长老死死盯着炉身侧下方的一个小小的观察孔。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成了!”他发出一声狂喜的嘶吼,“矿石化了!炉渣分离了!”
何维立刻下令:“开渣口!”
两个早已准备好的山民,用一根长长的铁木杆,捅开了炉身中部的出渣口。
一股黏稠的、冒着黑烟的、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液体,从渣口流出,沿着预留的沟槽,流到一旁的沙坑里。
那是矿石中的杂质,被高温熔化后形成的炉渣。
大河部落的族人,从未见过这种景象,许多人吓得面无人色,以为是失败了。
但何维和山民们却知道,这是成功的预兆。
排出炉渣,留下来的,才是精华。
当炉渣流尽,燧长老的声音已经因为激动而完全变形。
“开……开口!”
何维亲自上前,与商一起,用一根巨大的铁木杠杆,撬开了位于熔炉最底部的出铜口。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
一股金红色的液体,从出铜口奔涌而出。
它不像火焰那样狂暴,也不像岩浆那般浑浊。
它明亮,纯净,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沉重而璀璨的光泽,宛如流淌的太阳。
“天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梦呓。
这道金红色的“神血”,顺着耐火土制成的引导槽,缓缓流向地面上那些早已摆放好的、长条形的黏土模具。
整个广场,被这道流淌的金属光芒,映照得一片通明。
它散发出的高温,让空气都发生了扭曲。
第一个模具,很快被灌满了。
金红色的液体在模具中渐渐平息,表面开始冷却,颜色从耀眼的金色,逐渐变为沉稳的红铜色。
商和矛,呆呆地看着那块逐渐成型的金属锭,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他们无法理解这背后的原理,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块金属中所蕴含的、爆炸性的力量。
阿月站在何维身边,早已泪流满面。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在父亲的遗物中,见过他画下的、关于这种红色金属的幻想。
十年了,父亲的梦想,在这个男人的手中,以一种更加宏伟、更加壮观的方式,成为了现实。
而燧长老,这位火种的守护者,在看到第一块铜锭成型时,紧绷了十几天的神经终于断裂。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放声大哭,哭得像一个孩子。
他完成了对师父的承诺。
他没有辜负这十年的苦难。
当最后一个模具被灌满,金红色的液体终于流尽。
广场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五十多块通体赤红的铜锭。
它们像一排排沉睡的士兵,在晚霞的余晖中,散发着温热的光芒和致命的诱惑。
人群的寂静,在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后,被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所取代。
“成功了!”
“神迹!这是神迹!”
“铜都城万岁!首领万岁!”
人们疯狂地拥抱,跳跃,嘶吼,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狂喜与激动。
这是他们共同创造的奇迹。
每一个人,都为之付出了汗水。
何维走到一块已经半冷却的铜锭前,用两块厚厚的兽皮裹住手,将它缓缓地举了起来。
那块铜锭,不过一尺来长,却重达几十斤。
何维将它高高举过头顶。
他不需要任何言语。
手中那块沉甸甸的、闪烁着金属光芒的红铜,就是对这个时代,最响亮的宣告。
一个全新的、属于铜的时代,从这一刻,正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