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旧裳褪尽孤寒色,弱羽初沾雨露光
乡供销社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糖果甜香、胶臭、酒味、肥皂碱味和纸张油墨的拥挤气息。
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货架和蓝布工装的人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汪细卫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弹簧门,一股怪味裹挟着大狗子笑闹和潘高园的呵斥声便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潘高园,她正站在卖糖果的玻璃柜台前,怀里抱着小秋葵,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大狗子。
大狗子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眼睛瞪得溜圆,贪婪地盯着柜台里花花绿绿的糖果……
他小手指着这个喊“我要”,又指着那个叫“那个”,小身子扭来扭去。
潘高园不敢太用力,迁就他被拽得东倒西歪,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满是无奈和焦急。
“爹!爹!”大狗子眼尖,瞬间捕捉到了汪细卫的身影,兴奋地大叫起来,挣扎得更厉害了。
汪细卫快步走过去,脸上带着宠溺的笑。
他熟练地绕到潘高园身后,伸出结实有力的双臂,一把从腋下搂住大狗子,像举个小玩具似的,轻松地将他举过头顶,稳稳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驾!驾!大马儿跑喽!”汪细卫故意晃了晃脑袋。
大狗子立刻被这新奇的视角和游戏吸引了,刚才的撒泼劲儿瞬间消失,咯咯笑着。
小手紧紧抓住汪细卫的头发,嘴里还含着潘高园刚塞给他哄他的一颗水果硬糖,含糊不清地指着货架高处:“爹,我要那个!不对,是那个!那个红的!”
汪细卫才不理会他的指挥,稳稳地驮着儿子,目光转向潘高园,声音温和:“高园,你去看过爹了吗?最近咋样?”
他这才想起,自己回来忙得团团转,竟忘了问老丈人的情况。
沈老爷子那祖传的骨科医疗手艺,对老丈人瘫痪多年的腰腿到底有多大起色,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潘高园正侧着头,仔细询问售货员一种的确良布料的价格,听到问话,微微侧过脸,声音透着点安慰:
“前几天才去呢。爹……唉,还是那样,下不了地。不过沈老爷子阶段性的给他推拿、针灸,还敷了药,腿上的肉倒是比以前多了些,看着没那么干瘪了。”
“吃饭也香了些,一顿能吃一大碗饭菜了。”她顿了顿,眼神掠过一丝担忧,“就是站起来……还是不行。”
汪细卫点点头:“那今天……要不要买点东西去看看爹和娘?”
潘高园摇摇头,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改天吧。今天够厚表弟和表妹身上没钥匙,待会回来怕进不了屋呢。”
“再说,你回来带的东西那么多,爹娘的还没送呢,给弟弟送学费也得等几天,不如等那天一起过去,省得爹娘又操心我们。”
她显然考虑得更周全,既要照顾孤儿兄妹,又要兼顾娘家。
汪细卫一想,确实如此,家里还一堆东西没送,净瞎忙了。
这几天,钱够厚兄妹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他不再坚持,驮着大狗子,陪着潘高园在供销社里转悠起来。
给孩子买生活用品是大事,他们挑了厚实的灯芯绒外套,几双结实的解放鞋,几双棉袜,两个崭新的帆布书包,还有铅笔、橡皮、田字格本子、洗脸洗澡的毛巾等。
售货员用算盘噼里啪啦打着,报着价格,潘高园仔细听着,偶尔还价几句。
不知不觉,两个沉甸甸的塑料网兜就装满了,花花绿绿的新东西格外惹眼。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供销社,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回到沙硕地那熟悉的红砖院落时,远远就看见钱够厚和钱够多兄妹俩正局促地站在紧闭的院门外。
钱够厚低着头,无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钱够多则双手紧紧攥着宽大的衣角,眼神有些茫然地望着门的方向,像两只找不到巢穴的小鸟。
汪细卫心里一紧,暗叹潘高园的考虑确实周到。
如果真去了老丈人那边,让这两个刚经历大变、又敏感又孤单的孩子在这冷清的院门外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心里该多慌。
他快走几步,将脖子上骑得正欢的大狗子稳稳地抱下来放在地上,脸上尽量挤出轻松的笑容,对着兄妹俩说:“够厚,多多,等久了吧?表哥和表嫂去给你们买东西去了,来,进屋!”
钱够厚抬起头,看到汪细卫和潘高园,还有他们手里鼓鼓囊囊的网兜,眼神亮了一下。
随即又低下头,小声而快速地说:“没有,我们……我们也是刚回来。”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钱够多也怯生生地看过来,目光在潘高园手里的网兜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说话间,汪细卫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
钱够多似乎被大狗子吸引了,犹豫了一下,小手试探性地伸过去,轻轻牵住了大狗子的小手。
大狗子正兴奋地比划着新书包,压根不知道这书包不是他的,也没反抗。
钱够厚则默默地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了潘高园手里提的一个装着衣服鞋子的网兜,拎在手里,低着头跟在后面进了院子。
一进堂屋,潘高园就把东西一股脑放在那张擦得发亮的八仙桌上。
她顾不上歇口气,立刻招呼两个孩子:“够厚,多多,快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两个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堂屋中央,显得局促不安。
潘高园先拿起一件深蓝色的灯芯绒夹克,那是给钱够厚的。
“够厚,来,试试这件。”
她蹲下身,帮钱够厚脱下她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外套。
钱够厚身体僵硬地配合着,当那件崭新、厚实、带着染料味道的衣服穿在身上时,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衣襟,眼神有些发直。
“还行,稍微大了一点点,可以穿。”
接着是给钱够多试穿。
潘高园拿出一件粉底碎花的新外套,还有一条同样花色的灯芯绒裤子。
钱够多瘦小的身体被包裹在温暖的新衣里,显得格外单薄。
潘高园又拿出几双厚实的棉袜和一双崭新的黑色布鞋,蹲在地上,亲手帮钱够多脱掉那双露出脚趾的旧布鞋,穿上新袜子和新鞋。
她的动作很轻柔,像对待自己的女儿小秋葵一样。
“来,多多,嫂子给你买了这个。”
潘高园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几个小巧玲珑的塑料发卡,有红的,有黄的,还有带小珠子的。
她拿起一个红色的,小心翼翼地别在钱够多枯黄稀疏的头发上。
钱够多浑身轻轻一颤。
她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头上的发卡,冰凉的塑料触感带着一丝陌生的、从未有过的精致。
她看着潘高园温柔带笑的脸,又看看哥哥身上簇新的衣服,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暖和的新鞋……
一股巨大的、陌生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口,堵得她喉咙发紧,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那湿润的水光却怎么也藏不住,在堂屋亮堂的光线下闪烁着。
钱够厚也看到了妹妹头上的发卡和红红的眼圈,他别过脸去,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手里崭新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堂屋里很安静,只有小秋葵咿咿呀呀的童音和大狗子摆弄新铅笔的声响。
阳光从木格窗棂斜射进来,照在崭新的衣物上,也照在两个孩子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份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关怀,像秋日里最暖的阳光,穿透了他们心头的阴霾,让他们无所适从,却又忍不住想靠近,想紧紧抓住这份暖意,哪怕只是片刻。
汪细卫本来想问他们去村里情况怎么样,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够厚,你初中考上了没有?”
钱够厚点点头,“我们班考上了七个呢。”
汪细卫也是吃惊,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才考上七个?这么少的吗?
这又是汪细卫对情况不太了解,四个乡加起来近两百人考初中,而这个集中的初中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只招收五十个学生。
所以一个乡的小学平均下来也就十来个学生能上初中,可是初中所在那个乡肯定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有更多的方法可以入学。
挤占的就是其他乡的学生名额,能有七八个名额就是正常的水平,其他的孩子要不就回家帮忙种地,要不就是交钱读议价生,要不就是留级复读。
有些学生读书不行,可是家里又有些门路,想让孩子多学些,在小学复读了三四年,还是考不上,只得回家务农种地。
汪细卫知道钱够厚上了初中就不操心了,转头对潘高园说:“高园,你得记着点,我事一多就容易忘,到时候我送他去学校。”
钱够厚急忙摆手说:“表哥,不用送的,我自己能行,我一直都是带着妹妹去报名的呢。”
汪细卫笑着说:“去临乡可不比在咱们乡,路远着呢,第一次我送你,后面就不接送你了,你自己回来。”
钱够厚还真没去过临乡,听汪细卫这么说也就没有继续说话,听了表哥的意见。
汪细卫又笑着对钱够多说:“多多啊,现在在表哥家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你们操心,你们两兄妹就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啊!”
“要是你们成绩能有进步,表哥和表嫂就给你们很好的奖励,你们都想要什么奖励啊?”
钱够厚和钱够多都很是茫然,以前只要有顿饱饭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想过其他的东西,如今表哥提出来奖励,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
潘高园看俩孩子都在发呆,赶紧接上话说:“现在没想到没关系,慢慢想,有什么想要的就给我和你们表哥说。”
钱够厚还好点,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钱够多就忍不住了,一下子扑进潘高园的怀里,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大狗子又开始好奇,这个姑姑好奇怪啊,为什么动不动就哭呢?
嗯,还是男子汉好,男子汉就不哭!
他没注意到他的表叔也开始在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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