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薪火相传千钧担,新粱敢擎万重天
师傅师娘终是没有住下来,杨春燕也随着师傅师娘离开。
晚风穿过新装的门窗,带来田野里油菜花的香气。
汪细卫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粉笔屑沾在他粗粝的指缝间,像沾了层薄霜。
“出师……”他喃喃自语,粉笔在“师”字上顿出一个深深的白点。
堂屋里,潘高园正弯腰擦桌子,棉布衫下摆随着动作提起,露出一截细白的腰肢。
新地砖映着她的身影,像浮在浅蓝色湖面上。
“愣着干啥?”潘高园直起身,抹布在指间拧成麻花,“快来搭把手,柜子都让人给推歪了。”
组合柜确实偏离墙线半指宽,铜荷叶拉手歪斜着,再不复白日流光溢彩的模样。
汪细卫起身时晃了晃,那瓶西凤酒的后劲泛上来了。
他抵着柜子发力,肌肉在汗衫下绷出紧实的弧度。“一、二……”柜脚摩擦地砖发出闷响,惊醒了摇篮里的小秋葵。
孩子啼哭声中,潘高园匆匆跑去哺乳哄孩子。汪细卫独自调整好柜子,忽然发现柜底压着个东西。
是师娘那个铝饭盒,打开一看,蜜饯底下竟压着沓钞票。十元一张的旧版人民币,捆得整整齐齐,正好五百块。
“这……”汪细卫喉头滚动。
钞票间夹着张字条,师娘工整的小楷写着:“添件新衣裳,别委屈了高园。”
半晌,厨房传来洗碗的响动。汪细卫慌忙把钱塞进裤袋,布料顿时沉甸甸坠着。
他摇晃着走到厨房门口,见潘高园正踮脚取碗柜顶层的青花碗。昏黄的灯光描摹着她仰起的脖颈,汗珠沿着锁骨滑进衣领。
“我来。”汪细卫伸手取下碗架,竹子编的支架勾住了她鬓角的碎发。
“别动,”他小心解开发丝,指尖蹭过她微烫的耳垂,“师娘留了钱,给咱们添衣裳的。”
潘高园怔了怔,湿手在围裙上擦出深色水痕:“这怎么好意思……明天我给送回去?”
“师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汪细卫把碗放进清洗水槽,“再说……”
他忽然压低声音,“师傅说要给我做出师礼,还得留点钱。”
洗碗的动作停了,泡沫顺着潘高园的手腕往下滴,在瓷砖上洇开小小的圆。
“出师?”她眼睛倏地亮了,“师傅不是说要等着去五县以后吗?”
汪细卫苦笑:“哪也得摆酒呢,光是请师叔伯们吃席,没百十块下不来。”
他掰着手指算,“王师叔爱喝竹叶青,李师伯要吃烧鹅……更别说红包利是,最关键的是还不知道师傅要请谁来啊。”
收拾完天色快黑了,窗外忽然传来扑棱声,两只芦花鸡竟还在院墙根下打转,等着主人喂夜食。
潘高园抓了两把玉米渣子撒出去,鸡群啄食的嗒嗒声像落雨似的。
“该买玻璃了。”她望着塑料布窗格上破开的小洞,“不然半夜会进老鼠。”月光从破洞漏进来,正好照在汪细卫裤袋鼓囊的位置。
两口子伺候清洗孩子,大狗子闹腾要睡自己的房间,睡自己的新床,汪细卫随了他的意,给套上薄衣服当睡衣,让他自己上楼。
当两个人都去洗完澡,一人一个毛巾,卖力的擦拭地面,“改天我去县里,给你带两拖把回来,这样擦地太累了。”
“水泥地面还行,这砖面拖了怕还是脏的。”
二楼传来吱呀响动,大狗子抱着枕头溜下来,光脚丫踩得楼梯咚咚响:“爹,新床睡不着。”
孩子头发睡得蓬乱,眼睛却亮晶晶的,“床板老唱歌!”
汪细卫抱起儿子,新床的红松木味还沾在小睡衣上。
“那是床板在认主呢。”他胡诌着,手指轻抚过孩子脊背,“等它记住你身子骨的模样,它就不唱了。”
潘高园忽然噗嗤笑了。她指着父子俩:“你爷俩倒像同一个模子刻的,大的愁出师,小的愁新床。”
汪细卫沉默着把儿子搂得更紧些,大狗子忽然伸手摸他下巴的胡茬:“爹,师公说你要当大掌柜了?”
童言无忌却像锤子敲在心上,汪细卫望着窗外,虽然看不见师傅的屋,估计远处李池卫家的灯火还亮着。
那屋里的布置比这屋还熟悉,像颗暖黄的星子钉在墨色山峦间,遥远却又亲近。
夜更深时,上楼看了眼睡熟的大狗子后,夫妻俩并排躺在崭新的大床上。
红松木的香气混着棉布晒过的阳光味,萦绕在帐子里。
潘高园温柔的侧身,手指描摹丈夫眉间的皱纹:“怕么?”
另一只手摸向他结实的腹肌,向下继续探索……
“怕。”汪细卫抓住她按在眉心上的手,拖下来按在胸口,“怕接不到活,怕发不出工钱,怕……”
激烈的心跳透过胸腔震着她掌心,“怕对不起师傅栽培。”
潘高园的手收了回来,撑起自己身子,翻身跨坐到他身上,长发垂落像道帷幕:“怕什么!最穷时不也过来了?”
她手指戳着他胸口,“石岩洞里抱团取暖那会儿,你说啥来着?”
“说一定要让你住上亮堂堂的房子。”汪细卫声音哑了,他感觉他被一团温润所包裹。
“那现在呢?”她俯身咬他耳朵,“再说句新的。”
月光从塑料布破洞漏进来,正好照在并蒂莲雕花上。
汪细卫望着妻子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一个翻身调换位置:“我要让师父师娘晚年享福,让大狗子秋葵念书成才,让你……”
余下的话融进亲吻里。
新床果然唱起歌来,吱呀声惊醒了窝在墙根下的小白狗。
它仰头望着月光里的破洞,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地方又蜷成团。
暮春的晨露还未散尽,汪细卫起了个大早,和还慵懒躺在床上的潘高园说了一声,踩着湿滑的山路往沈老爷子家去。
药圃里的金银花开得正盛,白黄相间的花朵缠在竹篱上。
沈老爷子正佝偻着腰在采带露水的花苞,苍老的手指轻轻一掐,花苞便落入藤编小筐。
汪细卫紧走几步,“沈爷爷,我来帮你。”
上手帮老爷子开始采摘金银花,这也是小时候经常干的事,晒干了可以算工分。
你咋有时间跑这里来呢?老爷子头也不抬,露水从他的斗笠边缘滴落,新房全部弄好了?
汪细卫闷闷的应了声,没有丝毫新房弄好的兴奋,不小心踢中脚边的石子。
石子弹进药垄,惊起几只早起采蜜的蜜蜂。
太阳渐渐升起,花骨朵上的露水渐渐消散不见。
老爷子终于直起腰,斗笠下的眼睛像两颗被岁月磨润的黑曜石:搬个马扎来,陪老头子晒会儿药。
小院里弥漫着草药清苦的香气,汪细卫帮着把金银花摊在竹匾上,花瓣上的露珠映出万千个微缩的太阳。
“老爷子,我师傅说我可以出师了。”
你以为出师是领奖状?老爷子幽幽开口,枯枝般的手指捻起朵金银花,这是李池卫拿半辈子名声给你作保。
花朵在他指间转着,往后你砌的墙塌了,你盖的房漏了,出点任何问题,外人只会说:看,这就是李池卫教出来的好徒弟!
有蝴蝶停在晾晒的柴胡堆上,翅膀一开一合,又转到他们面前的金银花上。
汪细卫盯着那点颤动的蓝,喉结上下滚动。
旧时候学艺啊……老爷子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徒弟得先给师傅倒三年夜壶,师傅吃饭你站着,师傅出门你拎鞋。就这,还得看师傅肯不肯点拨真功夫。
他忽然抄起捣药杵,咚地砸在石臼里,为什么?因为手艺是饭碗,更是身家性命!
药杵起落间,黄芩的碎屑飞扬起来。
“我们这行更难呢,一般都是从小就带着,先看心性,是不是忠厚之人,不是忠厚之人不传任何药理,会害人呢!”
老爷子捶捶自己后背,坐下后继续说:“觉得这人心性不错之后,才是教孩子辨药,得清楚各种药的作用,十来种药混在一起,凭味道和眼色你得分出来,又得五六年时间。”
“等他能认得各种药了以后,才会带他在身边,看自己如何为病人识病。教他君臣之佐,如何配药,会有何种作用,治什么病。”
沈老爷子歇了口气,又像是在回忆:“我当年跟着我爹,学识病学了八年,每个药方都抽检无误后,我爹才让我上手去摸脉。”
“还不许摸别人家的,就咱家自家人的脉,得给自家人治一个重病,治好了才能出师,是拿自家人性命为其他人作保呢。”
汪细卫看见老爷子手背上深褐色的老年斑,像粘在皮肤上的枯叶。
你当李池卫容易?石臼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师兄当年带出个徒弟,那小子偷工减料盖房,塌了砸死一个人,他师兄一根麻绳吊死在自己梁上!
药杵突然停在空中,现在你师傅敢让你出师,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信你!
阳光渐渐灼热起来。汪细卫后背渗出冷汗,湿漉漉贴着半旧衬衫。
怕了?老爷子忽然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得下牙。
该怕!手艺人的怕,是悬在头顶的刀,也是托着饭碗的底。
他指向院角的石磨,就像这磨眼,麦子得经过碾压才出白面。你师父……
手指又转向远处李池卫家的方向,他是把你送进磨眼里碾,要把你从粗粮变成细粮呢!
回去琢磨琢磨。老爷子重新佝偻下腰采药。“刚开始你名头没起来,接不到大活,从小活开始做起,你师傅也是这么做起来的!”
想明白了,就带着烟酒去磕头。不想接这担子……声音忽然冷硬,趁早跟你师父说清楚,别糟蹋人家一片苦心!
返程时日光正烈,汪细卫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
回头看见老爷子倚着篱笆挥手,苍老的声音穿过田野:你性子是好的,不会干黑心的事,大胆去干吧!
风吹过玉米地,半人高的玉米叶子掀起层层绿浪。
汪细卫忽然想起跟着师傅在工地上各种场景,想起潘高园怀孕时那场病,也记起了分家刚住进石岩屋里时的困境。
那时去师傅家借棒子面,第一句话是:傻小子,天塌不下来!
他越走越快,最后居然小跑起来。
是啊,天塌不下来啊!
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怕个锤子,干就完了!
抱歉,改稿改的无法自拔,忘记上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