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歧路犹温存折绿,归程忍拭断亲尘
汪家坳的风,终究还是裹挟着汪细能受伤的消息,穿过层层山峦,吹进了临乡的工地。
这消息像一颗迟来的石子,投入汪细卫的心湖,激起的涟漪复杂难言。
信息源头是老杨头。
他挂念留在工地的女儿杨春燕,更想着给汪细卫家捎个口信,不经意间对女儿提起了这事。
杨春燕心直口快,转头就告诉了汪细卫。
彼时,乡政府大楼第三层的水泥顶板刚刚凝固,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泥和尘土的气息。
技术活告一段落,工人们正等着楼板自然干透,做着一些简单的活,难得的清闲时光。
汪细卫乍闻消息,手里的瓦刀“哐当”一声掉在脚边,溅起几点泥灰。
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攫住了他:那是他的亲弟弟!居然腿断了?那他以后怎么过?
纵有千般不是,万般怨怼,那根名为“血缘”的藤蔓,早已在骨肉深处盘根错节,斩不断,理还乱。
记忆如潮水在汪细卫脑海里面翻涌:
汪细能上次来偷走他辛苦积攒、预备建房的血汗钱时,那近乎逼上绝路的绝望;
被母亲钱左秀偏袒着赶出家门,净身出户、栖身冰冷石岩屋的屈辱寒凉;
还有……
那些不堪回首的龃龉一一在汪细卫脑海里面翻转。
恨吗?
肯定恨的,说不恨那是假的!
怨吗?
自然也是有的。
可此刻,那些尖锐的情绪,竟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担忧所覆盖!
弟弟伤得怎样?那守财奴一样的母亲,会拿出钱为他治疗吗?
那条腿……
还能保得住吗?
汪细卫想回去看看的念头如此强烈,却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他最难启齿的对象是娃儿他妈潘高园。
弟弟汪细能曾对妻子有过骚扰,跑这里偷走钱的事情,这些是他心知肚明且深感羞愧的事情。
若让她知晓自己竟要回去探望那个曾对她不轨的人、那个对他们家做出偷窃如此不堪事情的人……
汪细卫压根不敢想,更别说要当面对潘高园说。
这还是汪细卫不知道汪细能对潘高园做过的事情……
如果他知道了汪细能对她做下的那桩更不堪的恶事,那他此刻回去,恐怕就不是探病,而是提着柴刀去清理门户了!
“遇事不决……”汪细卫喃喃自语,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正指点工人收拾工具的李师傅。
分家后这半年来,师傅于他,早已超越了授艺的恩情,更像是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峦。
汪细卫找过去,声音干涩地将家里的事和盘托出,连同自己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煎熬。
李师傅默默听完,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转身从挂在墙上的旧帆布工具包里,摸索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卷。
他塞进汪细卫手里,低声道:“拿着!回去……看看也好,总归是亲兄弟!说话……注意点分寸,别让你媳妇太难做。”
手帕里,是卷得整整齐齐的一百块钱,带着师傅的体温。
揣着那沉甸甸的手帕卷和师傅语重心长的嘱咐,汪细卫回到他们暂住的院子,心绪依旧纷乱。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高园,燕子,师傅说了,这几天楼板得晾着,没啥要紧活,给大家伙儿放几天假,都回去帮家里抢收秋粮!”
潘高园正在灶台边刷洗锅碗,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她没抬头,水流声掩盖了她瞬间翻涌的心绪。
她怎么会不明白?她也知道汪细能断腿的消息了!
工地放假是真,可汪细卫想借机回老汪家,看看汪细能的情况,才是更真的真。
他终究放不下那个家,放不下那个被偏爱的弟弟。
只是如今,他有了自己,有了大狗子,那颗曾经完全向着老宅的心,总算被撕扯开,分出了新的枝桠。
她恨汪细能吗?
恨!
那天在地里的屈辱与恐惧,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
那夜,床塌的窘迫和次日早上公婆鄙视的眼神,都还记忆犹新……
可这恨意之外,竟缠绕着更深的、让她自己也感到窒息的自我苛责。
如果当时更早表现出自己的决绝,以死相逼,是不是就能阻止他?
可汪细能的伤,却勾起了她尘封的记忆……
那年父亲在工地上伤了腰,家里的天就塌了半边。
一个壮劳力倒下,对一个农村家庭的打击,是没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的绝望深渊。
老汪家……如今怕也是这般光景吧?
就像对死去的姐夫赵思德,人已化作黄土,再深的怨恨也失了着落。
他会不会要求自己带着大狗子同去?
自己……该去吗?
面对那个曾伤害自己的人?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中盘旋碰撞,让她指尖冰凉。
“这里……要留人做饭不?我和燕子都回去的话……”
潘高园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飘忽,目光落在水盆里晃动的倒影上。
“没事!”汪细卫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
“师傅也回。工地上留两个家里不需要人照顾的工人,帮着看看材料设备就行。”
潘高园没再言语。
她默默擦干手,转身走进里屋。片刻后出来,手里捏着那个熟悉的、印着“农村信用合作社”字样的绿色小存折。
她把它轻轻放在汪细卫粗糙的手掌上:“去取点钱吧……回家,用得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温热的炭火,瞬间熨帖了汪细卫忐忑不安的心。
那里面,有他们省吃俭用存下的起房子的希望!
而她,就是这么体谅自己!
汪细卫心头一热,一股汹涌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愧疚交织着冲上眼眶。
若不是杨春燕正抱着大狗子在屋里逗弄,他真想立刻将眼前这个隐忍又通透的女人紧紧拥入怀中。
杨春燕悄悄的观察着这俩,瞥见细卫哥望向嫂子时那几乎要拉丝的眼神……
她抿嘴一笑,识趣地抱着咿咿呀呀的大狗子起身,带着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李师傅办事利落,很快跟临乡领导说明了情况。
工程进度远超预期,质量也过硬,领导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喧嚣了大半年的工地,终于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放假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在这群工人心里引起了一片火热。
工人们大多是李师傅和汪细卫同乡,一起在泥瓦行当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伙计。
离家日久,谁不惦记家里收秋的婆娘娃儿?
听说能放一星期假回去帮忙抢收,顺便回去拿上御寒的衣物,个个喜笑颜开。
存钱的人也去储蓄所取了工钱,揣着给家里买的东西,归心似箭。
回乡的路,因人多而热闹。
李师傅找了相熟的运输户老马。
用他那辆饱经风霜、车厢板都吱呀作响的老解放卡车,将归乡的人们连同大包小裹,满满当当地塞进了车厢。
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轰鸣,扬起漫天黄尘,载着一车乡愁和期盼,驶向公路的尽头——他们自己的故乡。
车在供销社门口停下。
这群刚从工地下来、还带着水泥石灰味和汗味的汉子们,瞬间将小小的供销社挤得水泄不通。
货架上的白糖、肥皂、花布、点心……成了抢手货。
售货员忙得脚不沾地,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汪细卫也挤在人群里,买了些糕点、白糖、红糖和两包老丈人爱吃的饼干。
在乡上岔路口,众人分道扬镳。
汪细卫没急着回汪家坳,他先拎着东西,带着潘高园和大狗子拐向了老潘家的方向。
依旧是那间低矮的土屋,屋里堆满了刚收回来的玉米和红薯。
瘫痪在床的岳父潘老头,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
汪细卫放下东西,熟门熟路地打来温水,拧干毛巾,仔细地给老人擦拭身体。
他动作沉稳而轻柔,避开嶙峋的骨节和久卧形成的压痕。
潘妈妈在一旁看着汪细卫拎过来的东西,嘴里不住地念叨:“乱花钱……买这些做啥……人回来看看就好……”
浑浊的眼里却泛着泪光。
临走前,汪细卫悄悄将五十块钱塞进潘妈妈满是老茧的手里:“妈,拿着,给弟弟交学费。多读书,才有出路。”
潘妈妈攥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嘴唇哆嗦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那沉甸甸的五十块,是女婿沉甸甸的心意,更是女儿一家从牙缝里省下的希望。
小两口看着老人无声的泪雨,心头酸涩难言,抱起懵懂的大狗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承载着太多苦难与温情的土屋。
一家三口回到久违的石岩屋小院,大狗子鼓着圆溜溜的眼珠子,已经忘记了他曾经在这里住过。
汪细卫推开吱呀作响、亲手编织的柴扉,院子里出乎意料地干净,只墙角零星冒出几丛顽强的杂草。
显然,老杨叔一家没少上来照拂。
一股暖流悄然淌过汪细卫心头。
潘高园默默将带回来的东西归置好,又给汪细卫、自己和大狗子换了身干净暖和的衣裳。
一切收拾妥当。
汪细卫抱起儿子,看向潘高园。
潘高园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然,轻轻点了点头。
夕阳的余晖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踏上了那条通往老汪家老宅的、熟悉又陌生的山径。
老宅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等待着他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