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巢的二进制信号如同悬在地堡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里,孢子平原的攻势发生了质变,不再是无序的潮水冲击,而是精准的消耗战。
“它们在测试每台自动炮台的射界死角,”汉森将军指着监控屏幕上标注的红点,“c区12号炮台今天被‘喷溅者’集火击毁,攻击来自三个方向的交叉火力,完全避开了相邻炮台的掩护范围。”
李博士的团队日夜分析着战场数据。他们发现孢子女王的指挥网络存在延迟:距离母巢越远的变异体,反应速度越慢。这个发现成为了破局的关键。
“我们必须在她完全掌控战场之前行动,”赵刚在作战会议上摊开地图,“被动防御只有死路一条。龙宫联盟的‘抗真菌制剂’原型已经运抵,配合地堡的重型火焰喷射系统,有机会对母巢实施斩首。”
会议桌对面,地堡的军事顾问麦卡锡少校眉头紧锁:“将军,我们只剩四辆还能动的m7‘火蜥蜴’喷火坦克,燃料只够每辆持续喷射二十分钟。冲过三十公里孢子平原?这等于自杀。”
“所以我们需要空中掩护,”赵刚调出希望号的实时扫描图,“母巢上空的孢子云浓度在夜间会下降百分之四十。‘希望号’可以在这个窗口期提供火力支援,清扫沿途的‘飞刺鳅’集群和‘指挥者’单位。”
汉森将军沉默地摩挲着桌角的弹痕。那是三个月前孢子尸突破b区时留下的。地堡的孩子们已经六个月没见过阳光,库存的抗辐射药片只够再支撑两个月。他抬眼看向观察窗外,在孢子平原的边缘,几株新生的菌株正在用动物骨骼搭建某种塔状结构。
“它们在建造,”将军的声音很轻,“不是巢穴,是……了望塔。等这些塔建成,地堡将再无秘密。”
死寂笼罩指挥室。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的份量,这不是选择是否冒险,而是选择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迎接终结。
作战计划在第四日凌晨敲定,代号“焚巢”。地堡将倾尽所有机动力量组成突击集群,四辆“火蜥蜴”喷火坦克作为前锋,十二辆加装火焰喷射器的悍马战车侧翼掩护,三百名精锐步兵携带龙宫提供的“铁棘藤”手雷和抗真菌喷雾随行。
而真正的杀招,是隐藏在突击队中的三台特种装备,基于龙宫生物技术与地堡工程学结合的“真菌裂解器”。这些两米高的圆柱体装置,能够在短时间内释放高频声波与特定化学雾剂的混合攻击,理论上可以瘫痪母巢的菌丝神经网络。
孙锐坚持要参加突击队。他的伤口虽然愈合,但皮肤下隐约可见的灰色纹路显示着孢子信息素的侵蚀。“我对孢子女王有特殊的‘吸引力’,”他指着战术地图上标注的母巢核心区,“正好可以作为诱饵,为裂解器争取启动时间。”
赵刚凝视着这个年轻的军官,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活着回来。这是命令。”
总攻在第五日午夜发起。
希望号如同幽灵般悬停在平流层边缘。当孢子云的浓度下降到阈值以下时,舰艏的电磁轨道炮开始充能。淡蓝色的电弧在炮口跳跃,三秒后,第一发贫铀穿甲弹撕裂夜空。
弹体在距离地面五百米处自动解体,化作数百枚子母弹头,覆盖了突击路线前方三公里的区域。爆炸的火光连成一片火墙,成千上万的孢子尸在高温中碳化。但更令人心悸的景象出现了,那些被击碎的菌株残骸,竟在火焰中快速再生,新的孢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母巢在调动平原的养分修复损伤!”希望号的观察员惊呼。
“继续炮击!不要停!”赵刚在通讯频道里怒吼,“突击队,冲锋!”
四辆“火蜥蜴”喷出三十米长的火龙。改良后的凝胶燃料黏附在菌毯上持续燃烧,硬生生在孢子森林中犁出四条焦黑的通道。坦克的履带碾过还在抽搐的菌丝,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但孢子女王的反击来得比预想更快。
平原震动起来。不是爆炸,而是无数“掘地虫”在地下同时掘进引发的共振。突击队左翼的一辆悍马车突然陷落,直径五米的地洞在轮下张开,车里三名士兵来不及呼救就被蜂拥而出的菌丝拖入深渊。
“不要停!继续前进!”汉森将军亲自驾驶着头车,火焰喷射器左右横扫。
天空中,希望号的近防系统开始嘶鸣。黑压压的“飞刺鳅”集群像是逆行的瀑布从孢子云中俯冲而下。它们这次改变了战术,不是喷洒孢液,而是用身体撞击。每只飞刺鳅的体内都储存着高挥发性孢囊,撞上装甲的瞬间引发连锁爆炸。
三号喷火坦克的观察窗被孢液糊满,车组被迫打开舱盖手动擦拭。就在这短暂的空隙,一只“指挥者”从菌株顶端跃下,鞭状触须精准刺入炮长的眼眶。
惨叫声通过无线电传遍所有频道。
“掩护三号车!”孙锐所在的步兵小队立刻集火。但“指挥者”的外骨骼异常坚硬,子弹只能在表面留下凹痕。它甩开炮长的尸体,触须转向正在靠近的裂解器运输车。
千钧一发之际,耿彪的重型喷火器终于锁定目标。浓缩燃烧剂将“指挥者”包裹成火球,它在火焰中疯狂挥舞触须,最终炸成一团溅射的孢浆。
但损失已经造成。三号车失去战斗力,而突击队才推进了不到八公里。
“这样下去我们到不了母巢,”麦卡锡少校的声音带着绝望,“它们的数量太多了!”
就在这时,监测仪器捕捉到异常信号。母巢的方向,孢子女王的身影出现在菌株顶端。她双手高举,所有变异体同时停止攻击,向后收缩。平原上出现了一条直通母巢的通道。
“陷阱?”汉森将军踩下刹车。
“不,是邀请,”孙锐看着自己手臂上越发明显的灰色纹路,“她想让我们过去。想亲眼看看她的‘文明’。”
通讯频道里陷入沉默。继续前进可能走向毁灭,但后退意味着永远失去这个机会。赵刚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所有单位注意,按照原计划继续突击。但裂解器启动时间提前,进入母巢三公里范围立刻激活!”
剩下的三辆喷火坦克重新点火。火焰在通道两侧筑起墙壁,隔绝了那些虎视眈眈的变异体。越是靠近母巢,周围的景象越是诡异,菌株上开始出现类似浮雕的结构,细看竟是无数人类面孔的融合;地面菌毯的脉动有了节奏,像某种庄严的进行曲。
当母巢的巨影完全占据视野时,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禁屏息。
那已经不是建筑,而是活着的山脉。它的表面完全被肉质的菌膜覆盖,粗大的血管状菌束在膜下搏动。六片花瓣结构的顶端,孢子女王静静站立,月光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流淌。她脚下,母巢的表面正在裂开,不是伤口,而是某种仪式性的开口,露出内部深不见底的甬道。
“她在等我们进去,”孙锐拔出龙宫特制的爆破步枪,“裂解器准备!”
三台装置被迅速组装。操作员启动电源,圆柱体表面亮起环状蓝光。高频声波人耳无法捕捉,但周围的菌株开始剧烈颤抖,菌毯表面泛起涟漪。
女王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捂住头部,发出刺耳的尖啸,不是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的冲击波。七名离得最近的士兵当场鼻腔流血倒地。
“声波攻击!所有人佩戴阻尼耳机!”
但已经晚了。母巢深处传来更恐怖的回应,那是亿万孢子同时共振产生的低频轰鸣,与裂解器的声波在空中对撞。肉眼可见的波纹在空气中扩散,所过之处岩石崩裂,一辆悍马车被直接掀翻。
“裂解器过载!需要冷却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了!”孙锐吼道。他看见母巢的开口正在收缩,那些血管状的菌束犹如巨蟒般向裂解器卷来。
最后的抉择时刻。
汉森将军看向仅存的两辆喷火坦克,又看向那深邃的入口。“坦克留守,掩护裂解器。步兵小队,跟我来——”他顿了顿,改口道,“自愿者,跟我来。我们要把裂解器送进母巢核心。”
二十七人站了出来。包括孙锐,包括双腿被孢液腐蚀却坚持爬出担架的耿彪,包括地堡里那个总是偷偷多给孩子们半块压缩饼干的老军需官。
他们背着裂解器的核心组件,冲进了母巢的入口。
内部是活体地狱。墙壁由半透明菌膜构成,可以看见内部流淌的孢液和悬浮的未消化骸骨。空气稠密得需要用力才能呼吸,每口呼吸都带着甜腻的腐败气味。
“这边!”孙锐手臂上的灰色纹路在发烫,像指南针般指向某个方向。他们沿着菌丝最密集的通道狂奔,身后是菌壁闭合的轰隆声。
最终抵达的空间让所有人呆立当场。
那是一个直径超过百米的球形腔室。中央悬浮着一颗搏动的巨大心脏状器官,它的每一次收缩都让整个母巢随之震颤。心脏表面布满神经节,延伸出的菌丝连接着腔室四周,那里嵌着成千上万具人类躯体。有些人还活着,眼睛睁着,嘴唇微动,但身体已经与菌丝完全融合。
他们在“驾驶”母巢。
孢子女王从心脏后方现身。她的长裙此刻完全透明,露出下方与心脏直接相连的菌丝束。她看着闯入者们,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悲悯。
“为何抗拒进化?” 她的声音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血肉脆弱,文明易朽。唯有融为一体,方得永恒。”
“这不是永恒!这是坟墓!”汉森将军举起突击步枪。
女王笑了。她抬手,四周那些融合的人类同时睁开眼睛。他们的目光空洞,却齐声开口,声音重叠成诡异的和声:
“看,我们不再孤独。”
孙锐感到手臂的纹路灼烧般剧痛。菌丝从地面窜出,试图缠绕他的双腿。他咬牙启动裂解器的最后程序——不是声波,而是过载释放所有储备的抗真菌制剂。
蓝色的浓雾从装置中喷涌。接触到雾气的菌丝瞬间枯萎,心脏器官剧烈抽搐。女王发出痛苦的哀鸣,她身下的菌丝束开始断裂。
“就是现在!炸掉它!”
耿彪用最后力气扑向心脏,将整整一背包的c4炸药贴在搏动的表面。汉森将军拉响引信,嘶吼道:“撤退!”
但他们已经无路可退。菌壁完全闭合,唯一的出口在头顶三十米高处。而炸药只有十五秒倒计时。
“送年轻人上去,”老军需官突然说。他和其他几个地堡老兵围成一圈,搭起人梯,“我们老了,跑不动了。但你们得活着出去,告诉孩子们……天空是蓝色的。”
孙锐想说什么,却被汉森将军一把推上人梯。菌丝如潮水般涌来,老兵们用身体挡住。耿彪留在最后,他的喷火器燃料早已耗尽,此刻正用刺刀砍断缠向孙锐的菌丝。
“走!”他满口是血地吼。
孙锐爬出洞口时,倒计时归零。
爆炸没有声音,至少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巨响。而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闷痉挛。母巢像被无形巨手捏碎的心脏,从内部开始坍塌。冲击波将孙锐掀飞出去,他在空中看见,那巨大的花瓣结构寸寸碎裂,孢子女王的身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而整个孢子平原上,所有菌株同时枯萎、凋零。
他摔在焦黑的菌毯上,耳中只有嗡鸣。视野里,最后看见的是希望号降低高度投下的救援索,以及远处地堡闸门缓缓开启时,透出的久违的晨光。
平原在燃烧。三十公里的孢子森林化作冲天火柱,灰烬如黑色大雪覆盖四野。菌丝网络的集体哀鸣持续了整整十分钟,那是亿万生命同时消亡的悲歌。
当救援队找到孙锐时,他正跪在一处焦土上,面前是耿彪只剩半截的识别牌。更远的地方,汉森将军和那些老兵的遗体已经与母巢的残骸融为一体,分不清哪些是血肉,哪些是菌丝。
地堡的幸存者们走出掩体,站在仍在冒烟的平原边缘。孩子们第一次看见没有孢子云遮蔽的天空,指着远方地平线上淡金色的曙光,怯生生地问:“那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大人们只是沉默地流泪,在灰烬中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遗物,哪怕只是一枚纽扣、半张照片。
希望号的医疗舱里,赵刚看着生命体征微弱的孙锐,又看向屏幕上逐渐清晰的卫星图像。母巢被摧毁了,但丹佛地区的“归墟节点”能量读数不降反升。在孢子平原的灰烬之下,新的脉动正在孕育。
焚巢之战赢了。但每个人都清楚,这只是一场惨胜,只是两个文明漫长战争中的第一次交锋。而代价,沉重得让所有生者从此夜夜难眠。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孙锐用渗血的手指在医疗舱的观察窗上,画下了一个简单的图案:几个小人扛着另一个小人,爬向高处的光。
那是人类在至暗时刻,依然选择将同伴推向生还希望的,最古老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