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锚湾的夜晚,并非寂静无声。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唯有锈海深处那些不祥的磷光,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映照着“远航者”号及其他残骸扭曲的轮廓。探照灯的光柱犹如几柄苍白的长剑,徒劳地劈开浓稠的黑暗,在暗红色的水面上来回扫视,光束中飞舞的金属尘埃,给这死寂的夜平添了几分躁动不安。
白天的疲惫尚未散去,牺牲的阴影依旧笼罩。大部分幸存者挤在相对安全的舱室内,依靠着彼此微薄的体温和低声的交谈驱散内心的寒意。负责警戒的战士则抱着冰冷的武器,蜷缩在由沙包和废旧钢板垒砌的掩体后,眼睛透过观察孔,死死盯住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红水域。空气中,金属的腥甜与有机物腐败的酸涩气息混合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李振邦没有休息。他站在“远航者”号舰桥改装的指挥室内,面前摊开着简陋的手绘防御图,眉头紧锁。白天的分歧虽然暂时搁置,但资源匮乏的压力像是不断上涨的潮水,让他喘不过气。弹药清单上的数字冰冷刺骨,燃料储备的指针顽固地指向危险区域。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龙宫那巨大的阴影在夜色中更显狰狞,仿佛一头随时会苏醒的巨兽。
林薇则在临时医疗点兼实验室内,整理着白天的环境数据。吴锋隔离舱内的异常读数像一根刺,扎在她的脑海里。她再次检查了连接在吴锋身上的脑波监测仪和那个盛有锈海水的水杯旁的振动传感器,数据依旧显示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同步性。这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是病毒的影响?还是这片海域本身存在的某种未知能量场与重伤的吴锋产生了共鸣?未知带来恐惧,而恐惧,在这种环境下,是比任何变异体都可怕的敌人。
就在这时——
“V形波!大量V形波!高速接近!” 设置在最高点残骸上的了望哨,声嘶力竭的警告声瞬间刺破了夜的宁静,通过简陋的有线通讯传遍了各个防御点!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一秒,一种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高频音爆声由远及近,仿佛是无数把无形的电锯在切割着空气!海面上,数十道,不,是上百道锐利的V形波纹,以惊人的速度破开暗红色的海水,如同死神的镰刀在水面划出的轨迹,直扑“远航者”号和“坚韧号”!
“敌袭!全体就位!准备接敌!” 李振邦的怒吼通过扩音器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迷茫。
探照灯的光柱猛地聚焦过去!
下一秒,令人永生难忘的恐怖景象发生了!
数道黑影犹如地狱中射出的箭矢,猛地从V形波纹的顶端跃出水面!它们的体型修长,流畅,依稀还能看出旗鱼或大型金枪鱼的轮廓,但全身覆盖着一层暗哑无光,仿佛经过粗糙锻打的金属化鳞片,在探照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而它们最致命的武器,是那已经完全异化的鳍——胸鳍、背鳍、尤其是那巨大如新月般的尾鳍,边缘进化得薄如蝉翼,却又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纤薄、锋利,仿佛是水下打磨了千年的剃刀!
“掠波者!” 一名老兵惊恐地喊出了它们被幸存者命名来源——这些由海洋中高速鱼类变异而来的杀戮机器,依靠无与伦比的速度和锋利的鳍刃,掠水而行,切割一切!
第一波攻击的目标是“远航者”号船舷边缘一名正在调整重机枪射界的战士。他刚抬起头,就看到数道寒光在眼前急速放大。
“小心!” 旁边的战友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
噗嗤——!
没有剧烈的碰撞声,只有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宛如利刃切割厚实帆布的闷响。那几只掠波者以超过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近乎贴着水面掠过他所在的位置!锋利的鳍刃像是热刀切黄油般,轻易地划过了他的身体、他倚靠的沙包、甚至他身后一小截钢制护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能反应过来的茫然。紧接着,血线在他身体上纵横交错地迸现,他的躯干、四肢瞬间分离,伴随着喷溅的鲜血和内脏,哗啦一声散落在甲板上,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锈海的腥臭!
这血腥残酷到极致的一幕,仿佛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脏上!
“开火!全力开火!” 李振邦的眼睛瞬间红了,声音因为愤怒和悲痛而嘶哑。他一把抓起身边的95式自动步枪,冲到舰桥外侧,对着下方海面疯狂扫射。
“哒哒哒哒——!”
“通通通通——!”
霎时间,断锚湾沸腾了!所有火力点同时喷吐出愤怒的火舌!重机枪的咆哮声、自动步枪的清脆点射声、甚至手枪的鸣响,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乐。
探照灯疯狂扫动,光柱锁定了那些在水面下急速穿梭的恐怖身影。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入水,激起密密麻麻的水花,暗红色的海水被搅动得像是沸腾的血池。然而,掠波者的速度太快了!它们在水下的机动性远超想象,子弹往往只能追逐在它们身后,徒劳地打出一串串气泡。偶尔有流弹命中,打在它们金属化的鳞片上,也只是迸溅出一溜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难以造成致命伤害。
它们并非一味躲闪。更多的掠波者开始跃出水面,宛如飞鱼般划过一道道致命的弧线,狠狠撞击在船体上!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伴随着令人牙酸到极点的金属刮擦声!它们那锋利的鳍刃在船体的锈蚀钢板上留下深深的划痕,火星四溅!整个船体都在这种密集的撞击下微微震颤,仿佛随时可能被它们用这种原始而狂暴的方式肢解!
“稳住!瞄准它们跃起的轨迹!打提前量!” 基层军官和士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努力维持着火力网的秩序。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场面混乱而惨烈。
一名叫刘强的战士,负责守卫通往甲板下层弹药库的通道。几只掠波者发现了这个相对薄弱的位置,连续发起冲击。刘强用手中的81式自动步枪顽强地射击,打空了一个又一个弹匣。就在他更换弹匣的瞬间,一道黑影贴着甲板掠来,他下意识地侧身躲避,锋利的尾鳍擦着他的手臂划过,防护服和皮肉瞬间被切开,鲜血直流。
他顾不上疼痛,刚举起步枪,另外两只掠波者一左一右,如同配合默契的刺客,同时从水面跃起!
“强子!” 不远处的战友目眦欲裂。
寒光交错闪过。
刘强的身体僵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声音。他的上半身缓缓滑落,与下半身分离,鲜血像是喷泉般涌出,染红了他誓死守卫的通道口。他直到倒下,手指还紧扣在扳机上。
林薇在医疗点听到了外面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恐怖的撞击声,感受到了船体的剧烈摇晃。伤员的呻吟和外面不断传来的惨叫声让她心如刀绞。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镇静剂注入一名因恐惧而癫狂的幸存者体内,然后毅然拿起身边一把配备给医疗人员自卫用的05式微声冲锋枪,冲到了医疗点门口。
她的手在颤抖,作为一个科学家,她更多的是在实验室里面对数据和样本,而不是如此狰狞的杀戮。但看着甲板上战士们浴血奋战的身影,看着不断倒下的同伴,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支撑着她。她依托门框,瞄准一道掠过水面的黑影,扣动了扳机。
“噗噗噗……” 微声冲锋枪的声音在震天的枪炮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子弹是否命中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躲在后面。
伤亡在不断增加,防御圈摇摇欲坠。掠波者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它们利用速度优势,不断试探,消耗着守军本就不多的弹药和精力。
“报告!三号机枪位弹药耗尽!”
“五号位报告,火箭筒只剩最后一发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李振邦看着下方越来越被动的局面,看着那些在血与火中挣扎的战士,心在滴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打破僵局!
他的目光扫过甲板上几个因为掠波者撞击而破损的油桶,里面残存着最后一点珍贵的柴油。一个疯狂而冒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形成。
“爆破组!听我命令!” 李振邦对着通讯器吼道,声音压过了枪炮声,“收集所有铝热剂手榴弹!还有那几桶漏油的柴油!给我扔到左舷三十米外那片相对平静的水域!制造高温隔离带!”
“铝热剂混合柴油?队长,那样可能会引起不可控的燃烧,甚至波及我们自己的船!” 爆破组组长有些犹豫。
“执行命令!快!” 李振邦咆哮道,没有时间解释了。他相信铝热剂瞬间产生的高温足以蒸发和引燃柴油,在水面制造一片短暂但绝对致命的高温区,足以吓退这些依靠水体行动的生物!
几名爆破手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冒着被掠波者切割的风险,将身上携带以及从仓库紧急取出的总共六枚铝热剂手榴弹,连同那几桶漏油的柴油,用尽全力投掷向指定区域。
“轰!!!”
铝热剂手榴弹在接触水面的瞬间猛烈爆发!并非巨大的爆炸,而是瞬间释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刺眼白光和恐怖高温!超过2500摄氏度的烈焰如同白色的莲花在水面绽放,同时引燃了漂浮的柴油,暗红色的海面上瞬间腾起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墙!
高温使得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起来,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甚至连“远航者”号船舷的油漆都开始卷曲剥落!
效果立竿见影!
正试图从那个方向发起新一轮冲击的掠波者集群,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燃烧墙壁!它们对高温表现出了极度的恐惧和不适,尖锐的音爆声变成了痛苦的嘶鸣。冲在最前面的几只瞬间被高温灼伤,金属化的鳞片变得通红,甚至熔化,它们疯狂地扭动身体,挣扎着潜入更深的水中。后续的掠波者则犹如潮水般猛地转向,远远避开了那片燃烧的区域。
高温区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成功打断了掠波者的攻击节奏,为防守方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剩余的掠波者在失去了集群冲击的优势后,似乎意识到了这块“硬骨头”并不好啃,加之对火焰的本能恐惧,它们围绕着断锚湾盘旋了几圈,那刺耳的音爆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枪声渐渐停歇。
断锚湾恢复了死寂,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血腥味、烧焦的金属和皮肉味,混合着锈海本身的气息,形成了一种战后特有的残酷味道。
探照灯的光柱无力地扫过战场。甲板上遍布着狼藉的弹壳、破损的武器零件、凝固的鲜血和残缺不全的尸体。海水被染成了更深的暗红,上面漂浮着少数几只被幸运命中或被铝热剂波及的掠波者残骸,它们那锋利的鳍刃即使在死后,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清点伤亡,结果是沉重的。包括王磊、刘强在内,共有七名战士确认阵亡,死状极其惨烈。另有十几人不同程度受伤,主要是被飞溅的金属碎片划伤或因爆炸冲击波震伤,但更麻烦的是,两名战士在与掠波者近身搏斗时,防护服被鳍刃划破,接触到了锈海水,皮肤已经开始出现溃烂迹象,情况危急。
林薇和医疗队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救治中。止痛药已经所剩无几,抗生素更是早已耗尽,面对锈海水感染,他们能做的非常有限,更多的是依靠伤者自身的意志力和简单的清创包扎。
弹药消耗更是雪上加霜。重机枪子弹几乎打光,步枪弹平均每人分不到半个基数,火箭筒弹药彻底归零,铝热剂手榴弹也消耗殆尽。李振邦看着军需官递上来的新清单,拳头紧紧握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安的情绪在幸存者中无声地蔓延。白天的牺牲尚可归咎于环境的恶劣,而夜晚这场赤裸裸血腥屠杀,则将他们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击碎。这里没有安全区,只有稍纵即逝的喘息。龙宫还远远未至,他们就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未来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李振邦走到船舷边,看着下方尚未完全平息的海面,那里吞噬了他忠诚的士兵。他抬起头,望向龙宫的方向,目光冰冷而坚定。
林薇处理好伤员,疲惫地靠在隔离舱外,隔着观察窗看着里面依旧昏迷的吴锋。外面的血腥与杀戮,与舱内诡异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她记录下刚才战斗最激烈时,吴锋脑波监测仪上出现的一次异常剧烈的峰值波动,以及同时传感器捕捉到隔离舱内那杯锈海水明显的同步震荡。
战斗暂时结束了,但来自外部的威胁和内部的谜团,仿佛这锈海的迷雾,更加浓厚地笼罩在断锚湾上空。资源濒临枯竭,士气低落,前路……仿佛只剩下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