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啪嗒”掉在桌上时,昭心密室的老式挂钟正敲过八点。
林昭昭弯腰去捡,指腹触到照片背面的红墨水——那字迹洇开如未愈的伤口,边缘微微凸起,带着陈年墨渍特有的涩感。
指尖残留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她刚把照片放回文件堆,木门就被风撞得发出轻响——不是风,是有人在敲门。
“昭昭?”
那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沙哑,尾音微微发颤,像旧磁带卡顿前的最后一声低吟。
林昭昭抬头的瞬间,看见小雨姐姐站在门口,晨雾顺着她肩头淌进来,湿冷地贴上地板。
她的蓝布外套肩线已磨出毛边,发梢挂着细碎水珠,睫毛上凝着一层薄霜。
她怀里抱着个裹满旧报纸的铁盒,报纸窸窣作响,仿佛藏着活物;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指甲缝里嵌着墙灰与铁锈的混合物。
“小雨姐姐?”林昭昭快步迎过去,鼻腔被一股潮湿霉味刺入,“你怎么这么早?”
“我昨晚翻储物间。”
小雨姐姐把铁盒放在桌上,喉结动了动,像是吞下哽咽,“当年我爸妈走得急,这盒子塞在床底墙缝里……”
她抠进铁盒边缘的锈迹,金属刮过皮肤留下浅痕,“是小雨的东西。火灾后,我只抢出这个。”
铁盒打开的刹那,一股焦糊味猛地涌出——不是单纯的烧塑料味,而是混着电线熔断、电路板碳化和棉布闷燃的复合气息,浓烈得几乎有了重量,压得人呼吸一滞。
三枚U盘像三颗炭块躺在泛黄的棉布里,标签纸卷曲焦黑,勉强能辨认“口述·第一阶段”几个字。
其中一枚边缘裂开,露出内部芯片的残片,在灯光下闪出幽微的银光。
林昭昭的呼吸突然急促——“静默工程”档案里提过,早期实验用“口述记录”收集数据,后来为了“去人格化”才改成编号。
“这种老式Flash芯片如果只是表面碳化,核心存储区有时还能抢救。”
她低声自语,指尖轻抚U盘断裂处,“当年火灾是闷烧,不是高温爆燃……运气好的话,数据还在‘地窖’里。”
“我找修电脑的师傅看过。”小雨姐姐的手指抚过U盘表面的焦痕,触觉粗糙如砂纸,“他们说芯片烧穿了,除非……”
“我有专业读取设备。”
林昭昭已经转身去拉抽屉,指尖碰到冷硬的金属外壳时才发现自己在抖,“去年给警局做过电子物证恢复,设备在里屋。”
设备启动的嗡鸣声低沉持续,像某种机械生物在苏醒。
指示灯由红转绿,散热风扇缓缓加速。
小雨姐姐始终站在两步外,双手交叠抵住胸口,呼吸极轻,仿佛怕一口气吹散最后一点希望。
屏幕上的进度条爬到12%时,电流杂音突然炸开,嘶啦一声撕裂寂静——接着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从扬声器深处浮起:“……练习室的地板会响,我们不敢哭,怕地板缝里的摄像头听见……”
林昭昭的手重重按在桌沿,木纹硌进掌心。
她认得这个频率——是经过消音处理的录音,背景里有规律的“咔嗒”声,那是老式监控的转带声,每三秒一次,精准如心跳。
“第二句。”她声音发紧,“再放一遍第二句。”
“……陈露说她妈妈今天送了新发卡,粉色的,藏在琴凳底下……”
“陈露。”
小雨姐姐突然出声,眼眶瞬间红透,泪水滚落砸在铁盒边缘,溅起细微尘埃,“小雨日记里提过,陈露是她最好的朋友,总把零食分她一半。”
林昭昭抓起手机拨出号码,对方接起的瞬间,她听见老刘的咳嗽声:“昭昭啊,这么早?”
“2003年的火灾记录。”她单刀直入,“星轨实验楼那场火,您当年管档案,应该见过销毁记录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二十秒。
“2005年,星轨文化发过内部文件。”
老刘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被人听见,“说是存储升级,要销毁2000到2004年的监控母带。我跟着去焚化炉那边,一车录像带推进去,火苗窜得比人高……”
他停顿片刻,“但有次整理旧琴凳,我摸到夹层里塞着几盒录音带,标签写‘练习生私录’。后来我偷偷藏了一盒。直到前年小雨姐姐来找我问旧事,我才敢拿出来。”
林昭昭侧目看向角落——小雨姐姐的眼神飘向抽屉方向,嘴唇微动,却没说话。
那盘磁带还锁在里面,她始终不敢听第二次。
挂了电话,林昭昭盯着屏幕上支离破碎的音频波形。
单一记忆太容易被抹除,可如果十个、二十个幸存者的记忆碎片能彼此印证……
她抓起记号笔在白板上画圈,墨迹晕开时突然顿住——小雨姐姐正盯着U盘,肩膀一抽一抽,牙关紧咬,仿佛要把三十年的呜咽全咽回去。
“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林昭昭轻声说。
“不用。”
小雨姐姐吸了吸鼻子,从包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陈露现在在菜市场卖鱼,我今早找着她了。她说……她说她忘了很多,不想记起来。”
那一夜林昭昭没睡。
她比对着档案里的练习室平面图,一寸寸还原地板缝隙的角度;联系三个旧货市场,终于凑齐了二十年前的老榆木;凌晨四点,沈巍拎着便携式EEG推门进来,看着满屋图纸叹气:“你这是要造一台时光机?”
“不,”林昭昭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我要造一间不会说谎的审讯室。”
下午三点,昭心密室的后屋被改造成临时实验室。
林昭昭站在“旧日回声室”的雏形里,踩在重新铺好的老榆木地板上——特意找了二十年前的木料,每块木板的缝隙都用旧腻子填成和当年一样的弧度。
脚踩下去,发出熟悉的“吱呀”声,第三块板偏左的位置尤其明显,像童年午夜惊醒时的脚步回响。
墙角的老式电暖器发出低频嗡鸣,她往地上喷了点霉味喷雾,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南方梅雨季特有的潮腐气息,混着纤维板受潮后的微酸,钻进鼻腔深处。
“这样?”对讲机里传来沈巍的声音。
实验室那边传来纸张翻动声——那个总穿灰色卫衣的男人正趴在地上检查线路,“脑波监测仪已经校准,音频库按你给的关键词分类了。”
“再调低点暖器温度。”林昭昭弯腰检查地板接缝,“当年练习生穿薄毛衣,电暖器开二档,温度应该在20度左右。”
她直起腰时,看见小雨姐姐领着个穿蓝布围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女人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眼神像受了惊的麻雀,袖口还沾着几点银亮的鱼鳞。
“陈露。”林昭昭走过去,故意把声音放软,“我是林昭昭,小雨姐姐的朋友。”
陈露后退半步,围裙口袋里掉出把鱼鳞刮子,金属撞击地面发出清脆“当啷”声。
空气里浮起淡淡的鱼腥,与霉味交织,竟莫名唤醒某种深埋的熟悉感。
“我不进去。”她摇头,发梢微颤,“那些事……我早忘了。”
“那我们不聊过去。”
林昭昭蹲下身捡刮子,递还给她时瞥见对方手腕内侧的淡粉色疤痕——和“静默工程”档案里练习生自残记录的位置一模一样,“我新做了个钢琴密室,缺个试玩的。你看,这架老钢琴是从二手市场淘的,1998年产的珠江牌。”
她按下琴键。
走调的《虫儿飞》飘出来,比正常音调低了半度,像是从井底传来,每一个音符都拖着潮湿的尾音。
陈露的手突然抖起来,刮子再次滑落。
她望着钢琴,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轻叩,节奏与曲子完全吻合,仿佛肌肉仍在记忆那段旋律。
林昭昭盯着心率监测仪,数字从72跳到110,又慢慢回落。
“你刚才弹的,和我小时候……”陈露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和我妈哄我睡觉弹的曲子一样。”
“你身体记得。”林昭昭轻声说,“比你自己记得更清楚。”
深夜十一点,昭心密室的台灯在桌面投下暖黄的圈。
林昭昭把陈露的脑波图和U盘残片音频频谱叠在一起,a波的波动曲线竟有73%的重合度——尤其是听到“地板响”“琴凳”这些关键词时,两条曲线像两根缠绕的藤,在频谱图上缓慢攀爬。
她抓起笔在笔记本上写:双人触发机制。
只有两名幸存者同时进入相似记忆状态,系统才播放完整片段。
手机震动,沈巍的消息跳出来:【U盘最后一条可恢复音频,开头是:“我们约好,谁活着,谁就说出去。”】
林昭昭翻出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旧钢琴谱,封皮上的霉斑和当年练习生日记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她翻到《虫儿飞》那页,笔尖在“合唱”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墨迹未干时,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见桌上的“旧日回声室”设计图——主厅正中央,摆着两架并排的钢琴。
其中一架的琴盖微微翘起,仿佛昨夜有人轻轻弹过。
而空气中,似乎还飘着半句没唱完的《虫儿飞》。
明天,该让她们试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