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站在废墟中央的高台上,风掀起她的黑色风衣下摆,布料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晨光斜切过坍塌的梁柱,在她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游,如同未落定的命运。
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群——有举着手机直播的自媒体博主,镜头反光映在他们专注的脸上;有攥着日记本的学生,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有眼眶泛红的家长,手紧紧搂着沉默的孩子;还有几个偷偷抹泪的“人设借贷所”受害者,袖口还残留着撕毁合同后的纸屑。
三天前她在社交平台宣布“废墟回音馆”终章开放时,评论区涌来十万条“我要真名”的留言,此刻这些声音终于具象成眼前的人潮,带着体温与呼吸,沉沉地压在这片曾被谎言覆盖的土地上。
“各位。”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废墟,尾音带着点沙哑——这是她连续三天调试设备、反复试音的结果,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风掠过麦克风,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像旧日记忆在耳边低语。
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口袋里的钢笔,金属笔身冰凉,指腹却能清晰触到那道小草莓的压痕——那是小禾去年生日时用指甲刻上去的,她说:“你要替我记住,我也喜欢甜的东西。”
“今天我们要拆的,不是机关,是套在我们身上二十年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年轻女孩,看见她手指死死掐住包带,关节发青,“戏服。”
台下响起细碎的抽气声,有人悄悄摘下了面具般的墨镜。
林昭昭伸手,指向废墟东侧那面新立起的弧形墙。
碎裂的滤镜玻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每一块碎片都是从“人设借贷所”收来的——
那些被用来伪造名媛下午茶、学霸自习室、恩爱情侣的道具,此刻被熔铸成墙,棱角锋利如刀。
“这面‘真名墙’,”她的指尖轻轻叩在最近的玻璃上,触感微凉而坚硬,像触碰一段封存的记忆,“只认三个字:你是谁。”
人群忽然安静,连风都停了一瞬。
林昭昭转身,朝后台招了招手。
小禾从幕布后走出来,校服领口系得规规矩矩,发梢却还沾着昨夜帮老吴贴感应条时蹭的胶水,黏腻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地甩了甩头。
十七岁的女孩攥着银色记号笔,指节发白,在离墙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呼吸急促得几乎听得到胸腔的震颤。
“过来。”林昭昭走下高台,站在小禾身侧,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一只受惊的鸟,“你不是来表演的,是来把被偷走的名字,抢回来。”
小禾的睫毛剧烈颤动,鼻尖微微发红。
她向前挪了两步,鞋底碾过碎玻璃,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笔尖触到玻璃的瞬间,整只手都在抖,金属与玻璃摩擦,划出歪斜的痕迹,像只惊慌的小兽踉跄逃窜。
林昭昭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想起三天前在心理室,小禾攥着被撕碎的“甜妹人设本”说:“我妈说会撒娇的女孩才有糖吃,可我对着镜子练了三个月,连‘哥哥’都喊不出口。”
那时窗外雨声淅沥,纸页在她手中簌簌作响,像一场无声的崩塌。
“我叫林小禾。”女孩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戳破了所有寂静。
她用力按下笔尖,“十七岁,喜欢画画,但不会甜言蜜语。”
玻璃墙内的感应系统“嗡”地启动,低频震动顺着地面传来,仿佛大地深处的心跳。
老吴调试了七遍的音响里,突然流出稚嫩的童声:“妈妈,我画的小猫像不像真的?”
那是小禾七岁时的录音,林昭昭在清理“人设借贷所”资料库时翻到的——当时这段被标注为“无效情感数据”,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割开了层层伪装。
小禾的眼泪砸在玻璃上,在“林小禾”三个字旁晕开,温热的液体滑落时,留下一道透明的轨迹。
台下有人小声抽噎,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我也是”“原来她真的喜欢画画”。
话语如涟漪扩散,带着潮湿的鼻音和哽咽的共鸣。
林昭昭望着墙面上逐渐清晰的名字,余光瞥见角落的林总监助理。
那年轻人没像往常一样举着摄像机归队,反而蹲在台阶上,手机屏幕亮着,正在录小禾的侧影。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镜头边缘不断晃动。
“赵倩。”林昭昭低声唤了句。
穿工装裤的女人立刻会意,抱着平板绕到人群后方。
她们早料到林总监会派人混进来,只是没想到来的是总跟着递咖啡的助理——那个总把“数据不会说谎”挂在嘴边的年轻人。
他曾亲手整理过三百份“理想人格匹配报告”,却从未问过一句:“这些人,真的想要这样的自己吗?”
此时助理的手机镜头微微晃动。
他看见穿白t恤的男生捡起地上的“高冷男神”墨镜,镜腿还挂着没撕干净的“禁欲系”标签。
塑料边缘刮过掌心,带来一阵刺痒的不适。
男生的手突然顿住,耳机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他三个月没叫我一声妈……我以为他叛逆,原来他在演。”那是林昭昭让人提前录好的受害者家属证言,此刻通过墙内的隐藏音箱播放,声音温柔却如重锤。
“妈!”男生突然跪地,墨镜摔在地上裂成两半,清脆的碎裂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他对着空气喊,“我不是故意不叫你,我怕你说‘大男孩要稳重’,怕你觉得我不像电视剧里的学长……”
他的肩膀剧烈起伏,呼吸断续,“我回来了,我现在就叫你——妈!”
助理的手开始发抖。
他想起自己大学毕业那年,为了进星轨文化,在面试时把“喜欢宅家看漫画”改成“热爱团队活动”,把“偶尔失眠”说成“抗压能力强”。
后来他真的成了“阳光青年”,却在某个深夜对着镜子,连“我今天不开心”都说不出口。
镜中的脸,陌生得像借来的面具。
他摸出兜里的原始记录卡——那是从林总监办公室顺来的,趁对方开会时悄悄复制的备份。
里面存着“明日人设计划”所有见不得光的数据:篡改的心理评估、诱导性人格重塑协议、未授权的情感采样记录。
人群里,有个女生正踮脚在墙上写:“我不是富家女,我只是借了她的人生。”
感应系统立刻放出她躲在出租屋吃泡面的监控录像,背景音是她对着手机笑:“今天的法餐一般般啦~”画面模糊,却真实得刺眼。
助理喉结动了动。
他走到“真名墙”旁的“证言箱”前,箱子是林昭昭用“人设借贷所”的道具箱改的,木板边缘还留着烫金logo的残痕。
箱盖上贴着歪歪扭扭的便利贴:“不想说名字?写在这里。”他把记录卡插进去,摸出笔在背面写:“我也曾是替身。”字迹颤抖,却坚定。
“老吴,准备融合程序。”林昭昭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老吴正猫在音响堆里调最后一组设备,布满老茧的手突然顿住。
他摘下耳机,声音发颤:“昭昭,这混响……像当年‘昭心密室’第一场测试。”
林昭昭正在控制台输入密码,闻言手指微滞。
七年前的冬夜突然浮现在眼前:她蹲在刚装修好的密室里,听洛音在“童年玩具屋”里哭着说“我想我爸”;
程野摸着“职场压力墙”上的便利贴,红着眼眶说“原来我不是个例”。
那时她以为,唤醒明星的真实就够了,直到遇见被“甜妹人设”困住的小禾,被“学霸面具”压垮的高中生。
“那时我们唤醒的是聚光灯下的真,”她对着对讲机笑,眼角有点酸,“现在,我们要唤醒的是影子里的真。”
赵倩抱着平板过来,屏幕上是“人设借贷所”受害者名单。
“匿名上传了,”她指了指“共情回音壁”的链接,“附言写的是‘他们不是数据,是等光的人’。”
林昭昭点头,按下“回声融合程序”的启动键。
控制台红灯逐一亮起,仿佛心跳复苏的节拍。
紧接着,整面“真名墙”开始微微震颤,无数“扑通扑通”的声音从玻璃深处传来——那是人们签下真名时的心跳频率,叠加着拾取道具时的紧张脉搏,汇成一片春日冰河解冻般的脆响。
天渐渐黑了。
废墟里亮起暖黄的串灯,像星子坠入人间,照得“真名墙”像面缀满星星的镜子。
穿洛丽塔裙的女生踮脚写下:“我不是精致女孩,我袜子破了三个洞。”
墙内立刻流出她躲在寝室补袜子时的哼歌录音,旋律跑调却轻快;戴金丝眼镜的大叔摸着“成功人士”袖扣,刻下:“我不是不回家,我怕儿子说‘爸爸又喝多了’。”
感应系统放出小男孩奶声奶气的:“爸爸,我给你留了醒酒汤。”声音一出,大叔当场蹲地痛哭。
林昭昭站在高台上,看着人潮里不断有人哭着拥抱,有人笑着撕掉手机壳里的“人设模板”。
风拂过脸颊,带着泪水与笑声交织的气息。
她摸出风衣口袋里的钢笔,在控制台的便签上画了颗小草莓——和签名册上那颗一模一样。
笔尖落下时,纸面沙沙作响。
废墟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串灯在风里轻晃。
林昭昭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那面仍泛着微光的“真名墙”。
便签纸上画的小草莓已被风吹落一角,她轻轻折好收进口袋。
身边的老吴打着哈欠收拾设备:“昭昭,你该回去睡会儿了。”
“再等等。”她说,看着最后一盏灯熄灭。
回到小酒馆已是凌晨。
她趴在吧台上闭眼不过十分钟,手机猛地一震——
屏幕亮起,张阿姨的名字跳了出来:“昭昭,你奶奶昨天半夜说心口疼,我送她去了市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