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林薇的意识还陷在混沌里——不是游艇派对后宿醉的沉滞,是后脑勺传来的钝痛,像被人用钝器敲过。第二遍鸡鸣刺破窗纸,她猛地睁开眼,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混杂着煤烟、潮湿麦秸秆和淡淡猪粪味的气息,呛得她下意识蹙眉。
这不是她那间铺着意大利手工地毯、香氛机永远飘着雪松味的卧室。
视线里是糊着发黄报纸的低矮房梁,报纸边角卷着边,上面印着“1985年”的日期和“农业学大寨”的标题,油墨味混着灰尘味扑面而来。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的粗布褥子磨得皮肤发疼,布料上还打着两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她抬手想揉太阳穴,却触到了粗糙的棉布——身上穿的是件红花褂子,布料硬挺,领口磨得脖子发痒,根本不是她睡前穿的真丝睡衣。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手:指尖没有了常年做美甲的精致,反而带着薄茧,虎口处还有道细小的划伤,结着浅褐色的痂。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常年养尊处优,连提重物都很少,怎么会有茧和伤口?
“你也醒了?”
一道带着慌乱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林薇猛地转头——土炕对面,楚瑶正撑着胳膊坐起来,身上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长发被编成两根粗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还沾着点草屑。没有了精致的妆容,楚瑶的脸色显得有些蜡黄,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完全没了往日名媛的光鲜。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
“楚瑶?”林薇的声音发颤,不是愤怒,是难以置信,“这是哪儿?你搞的恶作剧?还是……我们被绑架了?”她下意识摸向脖颈,那里本该戴着“星芒”项链,此刻却只有粗布领口的摩擦感。
楚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抬手扯了扯麻花辫,指尖触到粗糙的发丝时,脸色瞬间惨白:“恶作剧?我疯了才会用这种鬼地方搞恶作剧!”她猛地拔高声音,却因为紧张而发飘,“明明是你!拍卖行走的时候你推了我一把,灯砸下来后……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你先提李总监的!”林薇也来了火气,刚要争辩,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股冷风裹着更多煤烟味灌进来。
门口站着个穿灰布对襟衫的老太太,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手里攥着根枣木拐杖,叉着腰站在门槛上,唾沫星子随着吼声飞出来:“两个懒蹄子!日头都晒到炕沿了还瘫着!当我们老宋家是开慈善堂的?娶你们回来是供着当祖宗的?!”
她的拐杖往地上“笃笃”敲了两下,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林薇和楚瑶,突然定在楚瑶身上,喊得又急又凶:“李红梅!去后院喂猪扫院子!别杵着跟根木头似的!”
楚瑶猛地一愣:“李红梅?我不叫……”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又转头瞪向林薇,嗓门更大了:“王秀兰!你愣什么?赶紧去厨房生火煮粥!还有你,李红梅(指大嫂)!”她朝里屋喊了一声,一个年轻女人立刻怯生生地探出头——大约二十出头,穿着件宽大的灰布衫,领口洗得发白,双手紧紧护着圆滚滚的孕肚,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
“妈,我……”大嫂刚要说话,楚瑶已经惊得失声:“你也叫李红梅?”
原来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楚瑶被安上的名字是“李红梅”,而这位怀着孕的大嫂,居然也叫李红梅!两个原本针锋相对的名媛,不仅穿越到了1985年的农村,还和大嫂共用同一个名字,这荒诞的巧合让楚瑶瞬间僵在原地,连反驳的话都忘了说。
老太太被楚瑶的反应惹得更火了:“叫你两声都不应,耳朵聋了?李红梅(大嫂)怀着我老宋家的金孙,能跟你比?你个不下蛋的,还敢跟她抢名字?赶紧滚去喂猪!”
大嫂李红梅吓得浑身一颤,手护得肚子更紧了,眼圈泛红,小声劝:“妈,红梅刚嫁过来没几天,可能还记不清活儿……我去煮吧,我身子没事。”
“你凑什么热闹!”老太太回头就吼,拐杖差点戳到大嫂的肚子,“怀着娃还瞎折腾?回屋躺着去!出了半点差池,我撕了你这护着外人的!”
大嫂李红梅不敢再说话,低着头缩回了屋里,门帘晃动时,林薇瞥见她偷偷抹了把眼泪。楚瑶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被人这么骂过“不下蛋”,更没料到自己会和一个农村孕妇共用“李红梅”这个土气的名字,屈辱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还愣着?”赵金凤的拐杖又敲了敲地,“王秀兰!跟我去厨房!李红梅(楚瑶)!再磨蹭我抽你!”
林薇没办法,只能挣扎着爬下炕。土炕边的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踩上去凉丝丝的,鞋是双旧布鞋,鞋底硬得硌脚。她跟着赵金凤走进“厨房”,又是一阵眩晕——所谓的厨房,就是一间低矮的偏房,墙角堆着劈好的柴火,黑黢黢的土灶占了半面墙,灶台上放着一口掉了块瓷的大铁锅,旁边是个缺了口的水缸,水面浮着点灰尘。
这不是她在纪录片里见过的“农村厨房”,是比纪录片里更简陋、更真实的贫瘠。她连微波炉的按钮都嫌麻烦,更别说用这种土灶生火了。
“愣着干什么?生火啊!”赵金凤把一把火柴和一捆麦秸秆扔到她脚边,“米在缸里,挖两碗煮粥!菜筐里有昨天剩下的白菜,切了炒一盘——油在油罐里,省着点用!”
林薇蹲下身,捡起火柴盒。盒皮是皱的,她抽出一根火柴,指尖用力过猛,火柴头“啪”地断了,落在黄土里。第二次她小心翼翼地划,火柴“噌”地燃起来,火苗窜得有点高,她慌了神,手一抖,火苗燎到了指尖,疼得她惊呼一声,把火柴甩了出去。
“你个败家娘们!”赵金凤看得眼睛冒火,一把夺过火柴盒,“连个火都不会生?城里来的姑娘就是娇贵,除了吃还会干什么?!”她蹲下身,麻利地把麦秸秆塞进灶膛,划燃火柴丢进去,又添了几根细柴火,火苗很快就窜了起来,映得她脸上的皱纹更清晰了。
林薇站在旁边,指尖还火辣辣地疼,烟熏得她眼睛发酸。她看着赵金凤熟练的动作,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以前在名利场,她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掌控局面,可在这里,连生个火都要被骂“废物”。
这时,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响,楚瑶(现在的李红梅)提着个半旧的猪食桶经过厨房门口。她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裤脚沾了点猪粪,脸上带着嫌弃,看到林薇被烟熏得眯着眼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勾了勾——哪怕都叫李红梅,哪怕都落了难,她还是见不得林薇好过。
林薇看到那抹笑,火气瞬间上来了,但指尖的疼痛和赵金凤的吼声让她冷静下来。她突然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声音软了下来:“妈,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以前没碰过这些……您再教教我,我学得快,下次肯定不会出错了。”
赵金凤骂骂咧咧地教她添柴火、控火候,林薇忍着烟熏,仔细记着——她林薇什么时候输过?就算到了这鬼地方,就算楚瑶也叫李红梅,她也不能比楚瑶差。果然,不到半小时,锅里的粥就“咕嘟咕嘟”冒泡,散发出淡淡的米香,赵金凤的脸色才算好看了点。
日头升到头顶时,院门外传来了男人们的说笑声。林薇探头出去,看到四个男人走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黑瘦的老汉,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手里攥着个铜烟袋锅,是公公宋老实。他扫了林薇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径直蹲到门口的石墩上,掏出烟丝往烟袋锅里装,动作慢悠悠的,像没看见她一样。
跟着的是大哥宋建国,个子不高,背有点驼,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泥。他没看别人,径直走向大嫂李红梅的屋子,门帘掀开时,林薇听到他低声问:“红梅,今天没难受吧?”语气里带着点笨拙的关心——这声“红梅”喊的是大嫂,却让正在扫院子的楚瑶(李红梅)浑身一僵,手里的扫帚差点掉在地上。
然后是老三宋卫东——楚瑶(李红梅)的“丈夫”。他长得确实比另外两个兄弟周正些,个子高,皮肤也白一点,就是眼神飘忽,一进门就往厨房这边看,目光黏在林薇身上,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打量。赵金凤正好出来,看到他这眼神,抬手就拍了他一下:“看什么看!赶紧去帮李红梅(楚瑶)倒猪食!懒驴上磨屎尿多!”宋卫东讪讪地挠了挠头,走向楚瑶时,还故意喊了声“红梅”,楚瑶听到这两个字,脸瞬间沉了下来,却不敢发作。
最后进来的是老二宋卫国——林薇(王秀兰)的“丈夫”。他个子很高,肩膀宽,皮肤是庄稼人特有的黝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胸前沾着点泥土。他手里提着个农具,进门后没说话,径直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瓢水,仰头灌下去,喉结滚动着,动作利落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他看了林薇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看一个陌生人,然后放下瓢,转身去院子角落劈柴火了,全程没说一个字。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她现在的丈夫?没有william那样的精致西装,没有宴会上男伴的温文尔雅,只有一身泥土味和沉默的冷硬。她以前接触的男人,哪个不是对她嘘寒问暖、百般讨好?对比之下,宋卫国的沉默像一块冰,砸得她心里发疼。
吃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矮木桌旁。桌上摆着一个豁口的粗瓷大碗,里面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旁边是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还有一盘炒白菜,油星少得可怜,菜叶边缘都炒焦了。
林薇拿起粗瓷碗,碗沿磨得嘴唇发涩,她喝了一口粥,寡淡的米味里还带着点土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楚瑶(李红梅)坐在她对面,也皱着眉,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粥,每当宋建国喊大嫂“红梅”夹菜时,她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同一个屋檐下,两个“李红梅”,连被丈夫疼爱的资格都要被分走,这让她既愤怒又憋屈。
“吃啊!都愣着干什么!”赵金凤把筷子往桌上一敲,眼神扫过楚瑶(李红梅)和林薇,最终定在楚瑶身上,“李红梅!你碗里的粥动都没动,嫌不好吃?家里的粮够吃几天?你吃了饭不干活,肚子也没个动静,还敢挑三拣四?”
楚瑶(李红梅)猛地抬头:“我没挑……”
“没挑你不吃?”赵金凤拔高声音,“你以为你是城里来的大小姐?要不是看你长得还行,能让你嫁进宋家?看看红梅(大嫂),刚嫁过来三个月就怀上了,你呢?养只母鸡还会下蛋呢!”
大嫂李红梅吓得低下头,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往碗里舀了点粥,又给宋建国夹了一筷子白菜。林薇攥着筷子,指甲掐进了掌心——以前她吃饭,餐具是银质的,菜是米其林大厨做的,现在却要看着楚瑶因为和大嫂同名而被骂,自己则像个局外人,这种荒诞又屈辱的感觉,比在拍卖会上输给楚瑶更让她难受。
饭后,林薇被安排洗碗,楚瑶(李红梅)则要去喂鸡。水井在院子角落,石栏上长满了青苔。林薇蹲在井边,用冰凉的井水冲洗着粗瓷碗,水流溅到手上,冷得她一哆嗦。楚瑶(李红梅)提着半桶鸡食走过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压低声音抱怨:“居然跟那个孕妇叫同一个名字,真是晦气!刚才宋建国喊她‘红梅’的时候,我差点把鸡食桶摔了!”
林薇没抬头,声音发沉:“晦气的事还少吗?我们穿越到这个鬼地方,要喂猪洗碗,还要被那个老太太骂,这比同名更晦气。”
“肯定是你!”楚瑶(李红梅)突然提高声音,又赶紧压低,“拍卖行走的时候,你推了我一把,要是你不推我,灯就不会砸到我们,我们也不会来这里,更不会跟个孕妇抢‘李红梅’这个破名字!”
“我推你?”林薇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怒火,“是你先提李总监,说他在你床上夸你有味道!你抢我客户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那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住人!”楚瑶(李红梅)也来了劲,“就算到了这里,就算都叫李红梅,我也比你强!至少宋卫东还会喊我名字,你家那个宋卫国,连看都不看你!”
熟悉的争吵又开始了,可没吵两句,楚瑶(李红梅)就突然住了口,眼圈有点红:“我们……还能回去吗?我不想在这里当‘李红梅’,不想喂鸡喂猪,我想我的衣帽间,想我的香水……”她的声音发颤,第一次没了往日的嚣张,透着点脆弱。
林薇看着她,心里也一阵茫然。她想起灯砸下来的瞬间,那股强烈的撞击感,还有醒来后两个“李红梅”的荒诞巧合,都真实得可怕。她沉默了片刻,看向水井里的倒影——里面是个穿着红花褂子、头发乱糟糟的“王秀兰”,而不远处站着的,是穿着蓝布衫、同样一脸憋屈的“李红梅”(楚瑶)。
“不知道。”她最终开口,“但现在,我们得先活下去。赵金凤不好惹,家里还有两个‘李红梅’,要是再闹矛盾,只会更惨。”
楚瑶(李红梅)点点头,抱紧了双臂:“那个宋卫东,喊我‘红梅’的时候,眼神太恶心了。还有赵金凤,她好像就盯着我的肚子,早晚要逼我生孩子。”
“你至少还有个会喊你名字的丈夫,”林薇讽刺道,“我家那个宋卫国,从头到尾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跟块石头一样。”
“会喊名字有什么用?眼神不正经,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楚瑶(李红梅)又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大嫂李红梅,早上她还想帮我说话,看她样子,应该是个老实人,或许我们能从她那里打听点事——至少搞清楚,这个年代的‘李红梅’,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林薇想起大嫂李红梅护着肚子、怯生生的样子,点了点头:“嗯,先跟她处好关系,至少能知道点宋家的情况,还有这个村子的事。”
就在这时,堂屋传来赵金凤的吼声:“洗个碗要洗到天黑?李红梅!鸡喂完了没有?又躲在那里偷懒是不是!”
这声“李红梅”喊得又急又凶,大嫂在屋里瑟缩了一下,楚瑶(李红梅)则猛地攥紧了鸡食桶的把手,脸色难看地瞪了林薇一眼,转身就往后院走。林薇也加快了洗碗的速度,冰凉的井水冻得她手指发麻。
夕阳的光落在院子里,把两个“李红梅”和一个“王秀兰”的影子拉得很长。曾经的水晶灯、奢侈品、香槟,如今变成了土灶、猪食、粗瓷碗;曾经的名媛争斗,如今变成了在农村婆婆的咒骂下,顶着相同的名字求生存。
林薇看着楚瑶(李红梅)喂鸡的背影,心里清楚——就算到了1985年,就算共用一个名字,她们之间的战争,也显然不会结束。这场赌上整个人生的新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