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的清晨,本该在秦淮河的薄雾与市井的喧嚣中苏醒。但此刻,一种比战报更为尖锐的恐慌,正如同无声的瘟疫,在街巷间迅速蔓延。源头,是那些悬挂着“盐”字招牌的铺面。
“今日无盐!明日请早!”
粮市街“陈记盐铺”的伙计有气无力地喊着,面前是空空如也的木质盐槽。铺外围满了面色惶急的百姓,人群如同沸腾的锅粥。
“怎的又没了?昨日便说今日有!”
“我家已三日未见盐星子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官仓呢?官府不是说会放盐平抑市价吗?”
抱怨声、质问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翁颤巍巍地挤到前面,掏出几枚磨损严重的五铢钱:“小哥,行行好,老朽只要半升,半升就好……”
伙计无奈地摊手:“老丈,真没了!莫说半升,一钱也无!东家昨日去盐运司,连门槛都没迈进去!”
类似的场景,在建业各大市集重复上演。自三江口漕运遇袭、大批粮盐被焚的消息传回,原本就因交州断绝官方贸易而紧绷的盐市,彻底崩溃。官仓储备本就不足,优先供应军需后,能投放市场的寥寥无几。私盐价格早已飙升至每石万钱的天价,且往往有价无市。寻常百姓的灶台,已然淡了多日。
吴侯府邸,议事堂。
空气中的压抑感,比市井街头更甚。孙权高坐主位,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下列文武分立两旁,个个屏息垂首。
“说说吧,”孙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吕岱在前线损兵折将,丁奉那叛贼在后方焚我粮草。如今,连建业百姓的锅里都要淡出鸟来了!诸公有何良策?”
堂下一片寂静。最终还是老臣张昭硬着头皮出列:“主公,当务之急,是稳定盐价,安抚民心。可否……可否再从军盐中拨出一部分,暂解民困?”
“军盐?”孙权冷哼一声,“张公可知前线将士每日消耗几何?若无盐补充体力,谁为孤去守疆土?谁去夺回江陵!”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案几,“皆是那刘封奸贼!还有甄若那妖妇!用此等阴损手段,乱我江东根基!”
户部尚书颤声禀报:“主公,各地盐仓库存已近乎告罄。往年此时,交州海盐早已源源不断输入,如今……如今渠道已断。仅靠会稽、吴郡几处盐场产出,实在是杯水车薪。且盐工中亦有传言,人心浮动……”
“那就加派人手,日夜煮盐!”孙权怒道。
“主公,煮海为盐,需天时地利,非人力可速成啊……”户部尚书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这时,中书令顾雍缓缓开口:“主公,或可再遣使往交州?即便不能让其恢复供盐,若能购得少许,暂缓燃眉之急,亦可稳定人心,争取时间。”
“遣使?”孙权眼角抽搐,“向那窃据州郡的逆贼低头求购?尔等要孤颜面何存!”他想起前次使者被甄若软中带硬顶回来的情形,胸中郁气更盛。
一直沉默的陆逊,此刻微微抬眼,声音平静无波:“主公,民心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盐虽小物,一日不可或缺。前线战事不利,若后方再生动荡,恐非国家之福。顾公之言,虽似屈辱,实为老成谋国之策。可派一心腹之人,密往交涉,不谈政事,只论商贾,或有一线转机。同时,严查境内囤积居奇者,杀一儆百,暂压市面恐慌。”
孙权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何尝不知陆逊所言在理,但向刘封低头,这口气如何能咽下?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八百里加急!丹阳郡爆发民变,饥民冲击官仓抢盐,与守军发生冲突,死伤数十人!”
“报——!吴郡多家士族联名上书,言民间无盐,恐生大乱,请主公速决!”
坏消息接踵而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孙权心头。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颓然跌坐回榻上。他终于意识到,甄若这把看不见的“盐刀”,比吕岱面对的“龙息”更加致命,它正悄无声息地切割着江东的命脉。
与此同时,江陵城征南将军行辕。
甄若刚刚批阅完一份来自龙编的文书。庞宏在信中告知,交州各盐场产能稳定,新币流通顺畅,库府充盈。她腕间的算盘轻响,起身走到窗前,眺望东方。
一名身着普通商贾服饰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进入书房,低声禀报:“夫人,建业飞鸽传书,盐价已彻底失控,民怨沸腾,丹阳有变。孙权朝堂之上,战和之争再起,似有遣使议和之议。”
甄若闻言,脸上并无喜色,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策虽效,终究苦了黎庶。”但她随即目光一凝,语气转为坚定,“然则,若非以此雷霆手段,焉能逼退江东虎狼,早日止戈息兵?传令下去,严密监控江东动向,尤其是可能北上的使者。另,让我们的人,在江东散播消息,就说……交州并非不愿卖盐,只是需与能做主的人谈。”
“属下明白。”商贾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甄若独自立于窗前,夕阳的余晖将她窈窕的身影拉长。经济之战,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残酷。她深知,盐荒的恐慌会像野火般烧遍江东,不仅打击士气,更会从根本上动摇孙权的统治合法性。这把火,已经点燃,现在要做的,是控制火势,让它烧向该烧的地方。
建业的恐慌与江陵的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千里之外的战场,胜负不仅取决于将士勇武,更系于粮草辎重,系于市井之间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撮盐。甄若指尖轻轻拨动算盘,最后一粒珠子归位,发出清脆的声响。
盐荒已起,东风渐疾。下一步,该是看看那位吴侯,是选择玉石俱焚,还是忍辱负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