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青龙山像被熬稠了的蜜,黏糊糊地糊住了漫山的绿。能入口的甜藏在荆棘底下、高枝上头,得用汗水去换。
天蒙蒙亮,露水压弯草叶,秦猎户打头,村里人挎着竹篮往坡上赶。月妍跟在阿爷身后,十二岁的丫头,眼神却相当厉害。
“妍丫头,瞧这儿。”阿爷蹲下身,拨开一丛野草,露出底下肥嫩的鸡枞菌。
那菌子伞盖刚撑开,裹着湿润的泥土香,月妍从腰间取出自制的木片,轻轻撬起菌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阿爷,这菌子味美,得好好摘,不能坏了品相。”她说着,将完美的鸡枞菌轻轻放入铺着软布的篮中。
山谷里的果树更不含糊。桃树歪着满枝的红,李子缀得枝桠弯了腰。
十五岁的桃丫像只躁动的山雀,在果树间窜跳。她踮脚去够高处一个熟透的桃,指尖刚碰上,那桃却“啪嗒”一声掉下来,在苔藓上摔出一摊烂糊糊的甜。
“哎呀!”桃丫气得跺脚,指尖沾了桃毛,又痒又刺。
不远处,永平扶着木梯,眉头拧着。他是长兄,心思重。永祥在他头顶的枝桠间,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桃,咧着嘴笑:“永平哥,这个最大,留给阿奶……”
傍晚时分,山洞前的空地上堆满了当天的收获。永平擦了擦汗,看着满院的果子菌子,眉头微皱:“这么多好东西,留着只能坏掉太可惜了。”
月妍正帮桃丫清理手上的桃毛,闻言抬起头:“永平哥,现在镇上太平了些,咱们能不能把这些果子继续拿去镇上卖?”
“去年在镇上还能换几个钱,今年……”阿爷用旧布擦着他那口柴刀,刀刃映着他浑浊却清亮的眼,“世道刚稳了点,不知还行不行得通。”
永平岳父李伯伯站在院子前翻晒着草药:“去镇上也是路不太平啊,官府还在征收赋税。”
“永平你去请村长来一些,咱一起来商量个章程出来。”永平站起身,便去请人。
村长被永平请来,身后还跟着孙子锦年和杏丫。阿爷泡着茶说道:“实不相瞒,去年这果子我们去县城卖了些银子,才能盖起了村里的瓦房,奈何没住多久就有兵乱。这些果子,我想现在也是太平了些,是不是能……”
阿爷的话音刚落,锦年就接过话头:“我看可行。只是去县城路远,得挑几个腿脚利索、能扛事的人。”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和永平永安、秦叔算四个,再带两个年轻后生搭把手,女眷们留在谷里照也能摘摘野菜果子。”
村长摸着胡须点头:“就按锦年说的办。明日一早出发,多带些干爽的草纸垫果子,再用竹筐分层装,别路上磕坏了。”李伯伯又补了句:“把去年剩的油布带上,万一路上遇雨,别让菌子受潮。”
阿爷的话音刚落,锦年就接过话头:“我看可行。只是去县城路远,得挑几个腿脚利索、能扛事的人。”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和永平、秦叔算三个,再带两个年轻后生搭把手,女眷们留在山里继续采摘野菜果子。”
村长摸着胡须点头:“就按锦年说的办。明日一早出发,多带些干草垫果子,再用竹筐分层装,别路上磕坏了。”李伯伯又补了句:“把去年剩的油布带上,万一路上遇雨,别让菌子受潮。”
事情就这么定了。第二天,星星还挂在天上,几个人,两人牵着一头牛就上了路。车牛背上装着几筐水果,桃子、李子小心地裹在干草里,鸡枞菌用油纸分包,垫着厚厚的干草。
秦猎户走在最前,柴刀砍断拦路的荆棘,嘴里念叨:“这去镇上的路,都荒了。”
赶到镇上,已日上三竿。集市却冷冷清清。摊位也稀稀拉拉,赶集的人揣着手,眼神木然。
永平扯着嗓子吆喝:“新鲜果子甜得掉牙咯”声音在空旷的集市上打了个转,没了回响。
一个老妇人走过来,捏了捏桃子:“咋卖?”
永平报了价。
老妇人手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这么贵?吃不起,吃不起哦。”摇摇头走了。
守到日头偏西,只卖出去两斤李子,换来的铜板,轻飘飘的,永平攥在手心,感觉不到一点分量。
“不行,镇上咱得去县城!”永平抹了把脸上的油汗,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却透着孤注一掷的焦灼。
去县城的路远,等望见县城那灰扑扑的城墙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抹惨淡的橘红。
城门口排着队,几个守城的兵丁懒洋洋地挨个盘查收钱。
“进城费,一人十文。”
“十文?”
永安差点跳起来,“去年才一文!”
兵丁眼皮都没抬:“就这价,爱进不进。”
永平默默解下腰间旧得发亮的皮钱袋,一枚一枚地数出六十文钱,铜板落在兵丁手心的声音,又沉又闷。
进了城,华灯初上,集市确实热闹。人声、牲畜声、叫卖声混成一片热浪,扑面而来。几人寻了个角落,刚掀开油布,水灵灵的果子立刻吸引了人。
“这桃甜不甜?”
“菌子怎么卖?”
永平永安忙着称重,锦年收钱,秦猎户还有两个后生手脚麻利地帮忙。眼看车斗里的果子矮下去一小半,几人脸上刚透出点火气,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果贩子斜着眼凑过来,一脚踢翻了他们装李子的箩筐,圆溜溜的李子滚了一地。
“哪来的泥腿子?懂不懂规矩?这地方是老子的!”果贩子唾沫横飞。
永平一步挡在永安身前,脸上却挤出一点笑:“这位大哥,对不住,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们卖完这点就走。”
他弯腰,默默地把沾了泥的李子一个个捡起来。永安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但也蹲下身一起捡。
正僵持着,一个穿着体面、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人踱步过来,是酒楼掌柜。他没看那果贩子,径直走到果摊前,
永平小兄弟来县城怎么不去酒楼找我,说完拿起一个鸡枞菌,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
“嗯,这鸡枞菌香气足。”他放下菌子,对锦年说,“这些菌子,还有这些果子挑些品相好都给我送到酒楼去。”
那果贩子见状,啐了一口,悻悻地走了。
到了酒楼后院,掌柜的按市价收了山货,看着他们疲惫不堪的样子,还让伙计端来几碗温茶、几碗素面。
“这山货不错,”掌柜的语气平淡,“往后要是还有这等鲜货,可以直接送到酒楼来。不过,果子不能有磕碰,价钱……随行就市。”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几人千恩万谢,揣着沉甸甸的钱袋,牵着牛,连夜往回赶。
夜路漆黑,火把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山林里风声鹤唳,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第三天晌午,青龙山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山谷口月妍和桃丫踮着脚张望,小小的身影在日光下闪着光。
看到归来的几人,月妍站在原地,目光飞快地从他们满是尘土、疲惫不堪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自己大哥永安裂了口的鞋子上。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接过永安肩上破烂的麻袋,轻声说:“娘熬了粥,一直温在锅里。”
回到山谷,众人围上来。听着永平沙哑地讲述城门口的进城费涨了、果贩的仗势欺人、还有酒楼掌柜收果子……。
“日子,就是这样。”阿爷声音沙哑,却有种石头般的沉稳,“有甜头,更有苦头。但只要咱人还在,青龙山还在,咱就能在这山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