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始……
锦年牵着家里的老黄牛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被晨露浸润的泥巴黏在蹄子上,随着牛的迈步,“啪嗒”一下,又“啪嗒”一下,掉落下来,黏糊糊的。
他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袖口挽到小臂,时不时回头望向自家田垄,目光落在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杏丫正弯腰移栽菜苗,一身半新的红棉袄在料峭的春风里格外惹眼,衣角沾了些泥点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像一团在湿柴上跳跃、不那么旺实的火苗。
发间那根银钗,是娘家给的陪嫁,此刻随着她弯腰、直身的动作闪着细碎的光,与她脸颊上泛着的劳作后的红晕相互映。
她手里的菜苗带着湿润的根须和一点点原土,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再用手指,将周围的泥土压实。
“慢着点栽,别踩坏了旁边的秧苗。”锦年放下牛绳,快步走过去,田埂边的草叶刮过他的裤脚,留下淡淡的水痕。
他顺手接过杏丫手里剩下的菜苗,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疼惜,“刚嫁过来就这么辛苦,当心累着,回头爹娘该说我了。”
他蹲下身,学着杏丫的样子移栽菜苗,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生怕碰坏了娇嫩的苗茎,透着一股与他身形不符的小心翼翼。
杏丫直起身,用手背捶了捶后腰,那里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她笑着嗔怪道:“你当我是大小姐呢?我在家时,阿娘就手把手教过我种庄稼,这点活不算啥。”
她的目光扫过锦年的手背,瞥见那道还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的疤痕,那是前些日子锦年熬夜雕刻时不小心被刻刀划到的,深得很。她伸出手,用略带凉意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疤痕。
“以后别再那么较真了,伤着自己,东西做得再好,也多让人心疼。”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锦年只觉得耳根一热,被杏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和直白的话语说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挠了挠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那片坡地,向阳,我打算等都弄利索了,种些玉米和豆子,等秋收了,给你做玉米饼子,再用新豆子磨粉,做你爱吃的甜糕。”
他说着,用手里的锄头在刚刚翻过的、松软的土地上划出规整的行距,线条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惊蛰种豆,清明种瓜,老话都说死了,这节气可耽误不得,误了农时,收成就要打折扣,心里不踏实。”
杏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片坡地确实是个好地方,能晒到足足的日头。她蹲下身,帮着锦年把刚栽好的菜苗根部周围的土再按实些,轻声应道:
“好啊。我还想等着豆子收了,跟着阿奶学做豆酱呢。她做的豆酱,闻着臭,吃着香,到时候咱们就着玉米饼子吃,肯定香。”
两人一边说着这些琐碎却实在的打算,一边默契地配合着干活,间或有一两句短暂的沉默,却也不觉得尴尬。
不远处的田地里,大丫正帮着丈夫翻地。她的丈夫是村里猎户秦大山的儿子,叫秦小乐。
秦小乐力气大得像头牛,但嘴笨得很,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他挥着锄头的动作虎虎生风,厚重的锄头落下,“噗”一声闷响,将沉睡了一冬的泥土翻起层层带着湿气的泥浪,泥土特有的、混合着草根和微生物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大丫则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小铲子,默不作声地把地里那些硌手的碎石和顽固的草根一一捡出来,堆在田埂边,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里收拾杂物。
每当丈夫直起腰,用胳膊擦汗的短暂歇息时,大丫就会默默递上那个用旧竹筒做的水壶。
“歇会儿吧,太阳都升起来了,别中了暑气。”她看着丈夫额头上、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语气里是化不开的关切。
秦小乐转过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被黝黑皮肤衬得格外白的牙齿,却没有先去接水壶,反而从兜里摸出个用粗布包着的东西,有些局促地递给她。
粗布打开,里面是几颗红彤彤的野草莓,熟透了的果实娇嫩得很,稍不小心就会碰破,透着诱人的光泽。
“早上过来时,在那边坡坎下看到的,就几颗,甜着呢。”他的声音因为不常说话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温柔。
大丫拿起一颗野草莓,放进嘴里,清甜中带着一点点酸的汁水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确实甜到了心坎里。
她眉眼弯弯,把剩下的野草莓更小心地包好,重新放进怀里,贴着里衣:“留着,晚上回去再吃。”
秦小乐点点头,这才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用袖子一抹嘴,又拿起锄头,这一次,他挥动锄头的动作明显比刚才放缓了些,力道也收敛了,显然是听进了大丫的话。
山谷东边那片比较平整的水田里,此刻热闹得像集市。
村长叔正带着几户人家合力平整土地,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赶着那头脾气不太好的野牛在水田里来回穿梭。
野牛喘着粗气,迈着沉稳又有些不情愿的步子,木犁在它的牵引下划破泛着光的水面,将水底肥沃的黑色泥土大片地翻上来。
浑浊的泥水“哗啦啦”地溅到大家的裤腿上、衣襟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泥印子,却没人在意,反而有人因为这充满希望的劳作而呵呵笑着。
“加把劲!今年咱们把这几片水田都侍弄好了,秋收的稻谷肯定够吃,交了粮,说不定还能多酿几坛子米酒,过年好好热闹热闹!”
村长吆喝着,声音洪亮地指挥着野牛转弯,他是有名的老把式,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到位,“注意行距,均匀些!稻苗也要住得舒坦,通风好,才不容易生病招虫!”
旁边的大伯爹扛着沉重的耙子,在犁过的水田里来回耙匀,要把大块的土坷垃弄碎。
经过反复梳理,细腻的泥浆像揉好了的、光洁的面团,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天空中缓缓流动的流云,别有一番忙碌中显出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