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巍峨皇城染上一层金边。东宫门前,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黑压压的属官、内侍宫女跪伏于地,头颅深埋,大气不敢喘。太医院正率领几位院判躬身肃立,额角皆沁着细密冷汗,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焦虑。
马车稳稳停住,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掀开。傅沉舟率先踏出,玄色衣袍衬得他脸色愈发白了几分,肩背处虽经处理,依旧能看出包扎的痕迹,每一步都带着重伤未愈的隐忍,然而那挺直的脊梁和扫视过来的锐利眼神,依旧带着不容侵犯的储君威仪。
他无视了众人的叩拜,倏然转身,朝车内伸出手。那动作自然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
在所有或惊骇、或探究的目光中,一只纤细、带着些许结痂伤痕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腕。紧接着,江弄影低着头,借着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探身而出。她穿着暗卫寻来的素净衣裙,未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更显羸弱。足尖刚触及地面,她便似力有不逮,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傅沉舟剑眉立刻锁紧,手臂迅捷而稳固地收紧,几乎是半拥着她,将她大部分重量承接过来,牢牢圈禁在自己身侧的保护范围内。
“参见殿下!参见江良娣!”山呼声起。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殿下!江姐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芷幽携侍女匆匆而至。她今日穿着一袭水碧色绫裙,妆容清淡,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脸上写满了真切的忧虑与急切。她的目光先是飞快地掠过傅沉舟,在他肩背的伤处停留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心疼,随即立刻转向他臂弯中的江弄影。
当看到江弄影那毫无血色的脸和完全依赖着傅沉舟的姿态时,沈芷幽的脚步几不可查地滞了半拍,眸中情绪翻涌——有见到他们平安归来的由衷庆幸,有对江弄影伤势的真诚关切,亦有那一丝无法彻底压抑的、看到两人之间那无形却牢不可破的纽带时,心底泛起的苦涩波澜。
她迅速敛起那抹异色,快步上前,对着傅沉舟盈盈一福,声音温婉中带着颤意:“殿下万安归来,实乃上天庇佑。” 随即转向江弄影,伸手欲扶,语气充满了毫不作伪的关怀,“江姐姐,你感觉如何?伤在何处?得知你们遇险,我……我真是心焦如焚。”
江弄影抬眸,对上沈芷幽那双清澈见底、满是担忧的眸子,心中微软,勉力扯出一抹笑:“有劳沈姑娘记挂,还撑得住。”
傅沉舟对沈芷幽微一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江弄影身上,声音低沉:“先进去,让太医仔细瞧瞧。” 他维持着护卫的姿态,拥着江弄影径直往椒房殿方向行去。
沈芷幽伸出的手自然收回,默默退后半步跟上。她凝视着傅沉舟那小心翼翼、仿佛呵护易碎珍宝般的侧影,看着他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怀中人身上,袖中的纤指微微蜷紧,心底那片空落落的怅惘,如同滴入清水的墨迹,缓缓弥漫开来。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她为他们能冰释前嫌、彼此依靠而感到欣慰,但那属于自己的、隐秘的角落,却难免泛起酸楚。
椒房殿内,药香初弥。傅沉舟亲自看着宫女将江弄影安置在软榻上,为她掖好被角,这才转身,目光如炬射向太医:“诊。”
太医院正屏息上前,指尖轻搭上江弄影腕间。
外间,东宫首席属官趁机低声禀报:“殿下,陛下与皇后娘娘惊闻此事,震怒异常,亦万分担忧,谕令您伤势稍缓即刻入宫面圣。此外……沈家亦多次遣人探问,言辞间……对殿下与沈姑娘皆甚为关切。”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傅沉舟眼底掠过一丝冷嘲。沈家的“关切”,无非是提醒他别忘了那份“责任”,是在试探江弄影在他心中的分量,以及……那场未完成的婚约。他未置一词,只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紧锁内室。
内室中,太医细细诊脉,眉头先是微蹙,继而稍展。他起身,恭敬回禀:“殿下,江良娣内腑受创颇重,幸而淤血得以及时疏导,加之宫中圣药效力非凡,如今脉象虽细弱,却已见平和之象,只需精心静养,辅以汤药徐徐调理,假以时日,凤体可望康健。只是……”他话音一顿,面露难色。
“直言。”傅沉舟心口莫名一紧。
太医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只是良娣娘娘玉体本就娇弱,此番重创,终究是损伤了根本元气。于……于子嗣福缘之上,恐怕……会比寻常女子更为艰辛,需得长期温和滋补,耐心调养,方有一线转机……”
“子嗣艰辛”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内室。侍立的宫人霎时屏息垂首,不敢抬眼。
榻上的江弄影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伸手轻抚自己小腹,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却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她来自现代,对传宗接代的执念本就淡薄,甚至觉得若无子嗣牵绊,在这深宫之中或许更能活得自在些。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个。
然而,这诊断听在傅沉舟耳中,却与破庙那“无后之相”的签文骇然重合!难道那荒诞的诅咒,竟真要应验?他不在乎子嗣吗?不,他在乎。并非因为需要子嗣来巩固权位,亦非视她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而是因为他渴望能与她拥有完整的、属于彼此的血脉延续,那是他们相爱相守的见证,是“白首偕老”这誓言最踏实的注脚。他更恐惧的是那签文的后半句——“恐折凌霄之翼”、“早逝之厄”!若子嗣艰难是预警,那是否意味着,她本身……真的有早夭之险?
一股混杂着震怒、恐惧和毁灭欲的暴戾之气,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攥紧双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手背上青筋虬结蜿蜒,如同压抑的怒龙。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风暴骤起,晦暗不明,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撕裂吞噬!
“孤,知道了。”他从齿缝间逼出四个字,声音寒彻骨髓,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压迫感。“用太医院最好的药材,不惜任何代价,为良娣调理。若有不效……”余音未尽,那森然冷意已让太医噗通跪地,连声应“是”。
他不再看那战战兢兢的太医,猛地转身,大步跨至榻前。在江弄影带着些许错愕的注视下,他俯身,一把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那力道极大,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蛮横,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确认她的真实存在,将她牢牢锁在自己的生命里。
“别听,别怕。”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似要望进她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斩断一切厄运的决绝,“有孤在。孤绝不会让任何事将你带走。子嗣也好,其他也罢,只要你在,其他都不重要。”
江弄影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未曾平息的风暴,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几乎烫伤人的温度和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击中,酸涩与滚烫交织涌动。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紧绷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轻轻点了点,唇角努力扬起一抹让他安心的、略显苍白的笑意:
“嗯,我知道。我不怕。”
一直静立一旁的沈芷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傅沉舟那不加掩饰的、近乎偏执的深情与维护,看着江弄影眼中流露出的全然信任与触动,她心中那点残余的失落,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一声悠长的、释然的轻叹。她悄悄后退,将这片充满沉重却坚定情感的空间,完全留给他们。能得一人如此倾心相待,江姐姐是幸运的。而她自己那份无疾而终的倾慕,或许,也该真正放下了。她微微屈膝,无声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椒房殿。
殿内,药香氤氲,交织着誓言与不安。殿外,阳光正好,却已照不透即将汇聚的风云。破庙签文如同悬顶之剑,而傅沉舟紧握的手,是他对抗命运、守护所爱的第一道,也是最决绝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