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格,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东方璟是在一阵脖颈的酸痛中醒来的。软榻虽豪奢,却终究不是为成年男子安睡一夜而设计的。他揉着后颈坐起身,眉头紧锁。
殿内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雪后寒梅,正是昨夜他在凤千羽身上闻到的味道。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张宽大的拔步床。
床上,空无一人。锦被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也无,仿佛昨夜根本无人安寝。
他心中,没来由地一跳。人呢?
念头刚起,便听到角落屏风后,传来细微的翻书声。他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那座雕花屏风之后,是一方小小的书案。凤千羽只着一身素净的中衣,长发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地束着,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晨曦落在她的侧脸,勾勒出茸茸的毫毛和纤长浓密的睫毛,神态安然,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书卷气。
仿佛与昨日那个唇枪舌剑、算无遗策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凤千羽抬起头,眸光清澈,不见半分睡意:“殿下醒了。”
语气平淡,就像是和刚起床的室友,打了个招呼。
东方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别扭,“嗯”了一声。他昨夜反复思量着那份“合作协议”,几乎彻夜未眠,见她这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心里竟有几分说不清的憋闷。
恰在此时,侍女小翠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众捧着盥洗用具和早膳的宫人。
“殿下、娘娘万安……”小翠的声音,在看清殿内情形时,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太子殿下略显狼狈地站在屏风边,而他身后那张软榻上,还留着一个人睡过的清晰印记。
殿下……睡在了软榻上?!
她身后的宫人们也齐齐僵住,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把下巴塞进衣领里。宫里最是拜高踩低,夫妻失和的传闻,足以让一位主子举步维艰。新婚第二日,太子与太子妃便分榻而眠,这要是传出去……
东方璟的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训斥,凤千羽却先一步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慵懒和亲昵。
“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殿下昨夜为父皇的功课费心,看书看得晚了,怕扰了我安歇,才在软榻上将就了一宿。还不快伺候着。”
这番解释,简直是天衣无缝。既打消了下人的疑虑,又将东方璟塑造成了一个勤勉好学、体贴爱妻的储君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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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勉是假,“体贴”倒是真的。他确实,没有碰她的床。
小翠等人如蒙大赦,连忙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
东方璟瞥了凤千羽一眼,对方回了他一个“看,专业吧”的眼神。
他竟生不起气来,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处理危机的能力,堪称一绝。
盥洗过后,早膳摆了满满一桌。凤千羽一个眼神,所有宫人便躬身退下。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这是他们的第一次“高层会晤”。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凤千羽姿态优雅地夹起一只水晶虾饺,随口问道。
“尚可。”东方璟摸了摸依旧酸痛的脖子,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他严重怀疑,她在嘲讽自己。
“那就好,”凤千羽看也不看他,“因为从今天起,恐怕就没什么安生日子了。”
东方璟放下筷子:“你有什么打算?”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凤千羽终于抬眼,目光锐利,“我需要情报。朝中所有派系的详细资料,皇后母家陈氏的势力分布,你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的底细,还有哪些是左右摇摆的墙头草。我都要。”
东方璟的瞳孔,微微一缩。这可不是小事,这几乎是整个东宫的核心机密。
“你要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做你的盾。”凤千羽说得理所当然,“不知暗箭从何处来,我如何为你抵挡?还是说,殿下更喜欢我像昨日那般,全靠临场发挥?我可不保证,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的逻辑,无懈可击。东方璟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他需要她的脑子,而脑子,需要信息才能运转。
“好,”他沉默片刻,终于应下,“我会让人整理给你。还有呢?”
“有,”凤千羽的眼睛亮了,“我要出入皇家书库和太医院的令牌。”
“书库我懂,太医院又是为何?”
“看病,”她答得坦然,“我这身子自小病弱,底子太差,想多翻阅些医典,自行调理。一个康健的太子妃,想必也对殿下的颜面有益,不是吗?”
这个理由,同样无懈可击。可东方璟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个女人,做事滴水不漏,绝不会无的放矢。
“准了。”他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他们的“会晤”刚结束,门外便有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启禀殿下、娘娘,将军府的人前来拜见。是……是二小姐和柳夫人。”
凤若雪和她的母亲柳氏。
凤千羽的眼底,闪过一抹冷光。这对过去的麻烦,还真是迫不及待。想必是听了昨日的风声,坐不住了,特地跑来刺探虚实。
“让她们进来。”她语气平淡。
东方璟看了她一眼:“需要帮忙吗?”这话,是出于合作伙伴的责任,而非关心。
“不必,”凤千羽嘴角微勾,“对付几个跳梁小丑,还用不着殿下您亲自出马。您坐着,看戏就好。”
不多时,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穿金戴银,故作谦卑地走了进来。正是凤千羽的继母柳氏,和她的异母妹妹凤若雪。
“妾身(女儿)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柳氏笑意不达眼底,凤若雪的目光,则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
“起来吧。”凤千羽眼皮都未抬一下,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姿态间,是主位上浑然天成的威仪。
凤若雪最是沉不住气,当即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姐姐,听说你昨日在宫里好大的威风,连皇后娘娘都敢顶撞。妹妹真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呢。”
这是在暗指她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宫中最大的靠山。
未等凤千羽开口,柳氏便假意呵斥道:“若雪,怎么跟太子妃说话呢!你姐姐如今是东宫之主,自有分寸。”
母女二人,一唱一和,一个拱火,一个浇油。
凤千羽缓缓放下茶盏,瓷器与托盘发出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却让柳氏母女的心,都跟着漏跳了一拍。
她终于抬眼,目光如冰刃般,在她们身上刮过。
“为我捏汗?”她唇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你们的确该捏一把汗。毕竟,父皇亲自夸赞我行事得体,还特地赏了这柄如意。”
她轻轻示意,小翠立刻将那柄御赐的“事事如意”,呈了上来。
那玉如意通体温润,华光流转,是帝王无上恩宠的象征。
柳氏和凤若雪的脸色,瞬间煞白。御赐之物!这一个东西,就击碎了她们所有恶毒的揣测!凤千羽不仅没事,还得了赏!
凤若雪的脸,因嫉妒而扭曲:“有赏赐又如何!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一个被人当街退婚的弃妇!也不知璟王殿下……”
“放肆!”
这一次,开口的不是凤千羽,而是东方璟。
他猛地站起身,属于储君的威压,如山岳般倾泻而出,压得柳氏和凤若雪,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走到凤千羽身侧,这个动作,已是无声的表态。
“太子妃是本宫的妻子,是未来的国母。她的颜面,便是本宫的颜面。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东宫如此猖狂?”
他没有看凤若雪,目光,直直地射向柳氏:“柳夫人,看来将军府的家教,亟待提高。你若教不好女儿,本宫不介意,让宫里的教养嬷嬷代劳。”
柳氏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拽着吓傻了的凤若雪,连连叩首。
“殿下息怒!是妾身教女无方!若雪她年幼无知啊!”
东方璟看也不看她们,只垂眸,望着凤千羽,仿佛在等她示下。
凤千羽重新端起茶盏,姿态闲适。
“来都来了,也不能让她们白跑一趟。小翠,去取两把扫帚来,外面的庭院落叶不少,就让柳夫人和二小姐,活动活动筋骨再回府吧。”
让将军夫人和嫡女扫地?这简直是比掌掴还要屈辱百倍的惩罚!
“凤千羽,你敢!”凤若雪失声尖叫。
凤千羽只挑了挑眉:“本宫是太子妃,在这东宫,还没有什么是不敢的。”
她转头,看向东方璟,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殿下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
东方璟对上她那双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交易的伙伴,而是一个享受着狩猎游戏的女猎手。
他发现,这感觉……竟该死的有趣。
“甚好,”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本宫,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