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芹抱着那盆象征着“独立自主”和“未来希望”的胡瓜苗,和丈夫刘小山一前一后走在回“新家”的路上。
心里的激动还未平复,但脚步却不如去时那般轻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初春的薄雾,悄然弥漫心头。
这“新家”……得来的滋味,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她的思绪不由飘回了两天前,刚拿到钥匙的那一刻……
时间倒回分家立契的那天。冯小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拾着并不多的家当,拉着丈夫,趁天色未暗、村人大多归家吃饭的时辰,提着大包小裹,悄悄赶往村东头那处租来的老屋。她不想被人指指点点,只想尽快安顿下来,用未来的好日子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然而,当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清院中景象时,满腔的热切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院子荒芜,屋瓦残破,土坯院墙塌了一角……这和她想象中的、立刻就能开启红火日子的“新家”相去甚远。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瞬间攫住了她。
刘小山默默放下行李,里外看了一圈,回来看到站在院子中央、眼神发直的妻子,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平静道:“小芹,你先找桶打点水,把屋里大概擦一下,今晚好歹有个能躺的地方。我去寻两个相熟的兄弟,看看能不能尽快把屋顶和院墙修补一下,不然没法住人。”
丈夫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反而主动想办法解决问题,这让冯小芹羞愧之余,又生出一股倔强。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想要退缩的冲动狠狠压下去,挽起袖子开始干活。路是她选的,跪着也得走完。
就在她埋头擦拭那张唯一的破旧板床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和脚步声。冯小芹疑惑地走出去,一看之下,彻底呆住了。
只见婆婆刘周氏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大哥刘大山、大嫂李文慧带着两个儿子,甚至还有隔壁的王大力、杨春草夫妇,以及他家妹子王小花!
见她出来,婆婆刘周氏先开了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想着你们俩忙不过来,这房子空久了,收拾起来费劲,我们就过来搭把手。两个孩子你放心,我托付给隔壁你王大娘了,等这边归置好了再去接。”
大嫂李文慧笑着接话:“我带了点家常家伙什来,先应应急。有啥活儿,只管分派。”她身后的杨春草也温和地笑着点头。
冯小芹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个音。她预想过各种冷眼和嘲笑,唯独没想过会是眼前这番情景。“娘……大哥,大嫂……王大哥,春草嫂子……快……快进来,这……这太麻烦你们了……”
刘小山也领着两个朋友回来了,见到院中景象,同样惊得瞪大了眼。
刘大山上前,难得地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带着点调侃:“怎么?掰扯清楚了就不是我弟了?你这乔迁之喜,当哥的不能来沾沾?”
李文慧笑着打圆场:“行了,别逗小山了。我们想着你们刚搬来,千头万绪的,正好得空,就过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人多力量大嘛。”
连刘大山和李文慧的两个半大儿子都嚷嚷着:“小婶婶,我们也能帮忙!”
王大力虽话不多,也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善意的支持。
刘小山看着母亲、兄嫂和朋友们,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只重重点了点头。他心底那份因为分家而产生的隔阂与愧疚,在这一刻被家人的温情悄然融化了大半。
冯小芹站在一旁,看着丈夫很快融入其中,和大哥、王大哥他们商量着怎么修补;看着婆婆和大嫂、春草嫂子她们自然而然地接过清扫的活儿,指挥着孩子们打水、递东西……荒凉破败的小院瞬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有一股暖流试图冲破她一直以来用委屈和计较筑起的心墙,但又有一股别扭的劲儿在负隅顽抗…… 她一边手脚不停地跟着忙活,一边忍不住偷偷观察。她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汗水,做不得假。
也许……可能……真的是我自己想多了?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入她的脑海。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原本预计要忙活两三天的活计,不到半日就已初见成效。屋顶补好了,院墙垒结实了,屋里屋外打扫得窗明几净,后院的菜地也被重新翻整过。
刘小山激动地想要留大家吃饭。刘周氏却摆摆手拒绝了:“今天就不在这儿开火了,你们也累了一天,好好歇歇。等你们彻底安顿好了,改日再正经办个‘暖屋’,我们都来。”
她看着儿子和儿媳,语气柔和却意味深长:“收拾一下,就回家来吃饭吧,顺便把孩子们接过来。家,是分了,但饭,还能在一块吃。”
说完,便带着一大群人走了,留下满院的整洁和一片突如其来的宁静。
思绪收回,冯小芹和刘小山也正好走到了自家院门口。那日帮忙修缮的痕迹犹在,让这小院看起来不再那么陌生和冰冷。
夫妻俩来不及歇息,立刻投入到移植菜苗的大事中。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珍贵的胡瓜苗从篮子里请出来,在那片被家人亲手翻整过的土地上挖坑、栽苗、培土、浇水……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无比认真仔细,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株苗也稳稳地立在了地里,喝饱了水,嫩绿的叶片在晚风中微微摇曳,丝毫没有换了地方的萎靡之态,依旧生机勃勃。夫妻俩这才直起酸痛的腰背,相视一眼,大大松了一口气,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希望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活了,肯定能活!”刘小山抹了把汗,语气肯定。 冯小芹也点点头,目光久久落在那些菜苗上,仿佛已经看到了藤蔓攀爬、瓜果累累的景象。
然而,兴奋过后,极度的疲惫和现实的窘迫感迅速袭来。忙活了一整天,锅灶是冷的,米粮未动,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寄放在婆婆那里……这“独立自主”的日子,开局似乎有些狼狈。
刘小山看着妻子疲惫的侧脸,想起昨晚临睡前的提议,温声道:“累坏了吧?走吧,去娘那儿接孩子,顺便……蹭顿饭。昨天不是说好了吗,送了粮食过去,咱吃饭也硬气。”
若是以前,冯小芹定要嘀咕“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何必送粮”,但经过这两天的事,那话她再也说不出口。家人实实在在的帮扶,丈夫体贴周到的安排,都像细小的水流,悄悄冲刷着她心中那坚硬的壁垒。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锁好院门,夫妻二人踏着暮色,朝着婆婆家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热饭,有暖汤,更有他们割舍不下的骨肉亲情。
独立的第一步,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温暖与困顿,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触动与思考。冯小芹的“新生活”,就在这复杂的滋味中,真正开始了。
补记:
话说昨晚临睡前,油灯如豆。两人躺在勉强铺好的床板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想着明天就要去领关乎生计的菜苗,既兴奋又忐忑。
“小芹,”刘小山侧过身,面向妻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冯小芹有些心不在焉,还在脑子里盘算着明天要怎么抢到好苗。
“明儿个一大早咱就得去排队,那人肯定海了去了,挤来挤去的,咱俩肯定顾不上两个娃。”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松甚至带点调侃,“我寻思着,咱俩这刚‘自立门户’的大老爷和当家奶奶,头等大事就是去抢江山(菜苗),这看守大本营(看孩子)的重任,是不是得先找个靠谱的托付?”
冯小芹被他的用词逗得差点笑出来,嗔了他一眼:“没个正形!说人话!”
“嘿嘿,”刘小山笑着往妻子那边凑了凑,“我是说,明早先把俩小子送娘那儿去,让娘帮看一天。咱俩轻手利脚地去大干一场!”
冯小芹下意识地想反驳,觉得这又是要靠婆家,以后免不得说话直不起腰,话还没出口,刘小山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
“你先别急眼,听我说完。咱这不是白让娘看。”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商量的口吻,“我想着,顺便装半袋粮食捎过去。俩小子虽然吃不了多少,但咱现在分出来了,就得有个分出来的样儿。咱送了粮,一是心里踏实,免得你老觉得欠了人情,吃顿饭都不自在;二来嘛,也堵堵外人的嘴,免得有人说咱爹娘偏心,帮着小儿子养娃。再说了,”
他语气变得柔和而务实:“以后这种忙肯定少不了,咱俩刚开始折腾,你又要顾家里又要顾地头,累着呢!先把路子理顺了,该咋算咋算,以后处起来才长远,你也轻松点不是?这就叫‘亲兄弟,明算账,感情才能更久长’!”
他这一番话,既考虑到了现实困难,又顾及了冯小芹极强的自尊心,最后还带着点歪理哲理,把一件可能引发争吵的事情,说得仿佛是一项精明的家庭合作计划。
冯小芹听着,到嘴边的反对话竟然真的咽了回去。她发现丈夫说得在理,尤其是“你老觉得欠了人情,吃顿饭都不自在”和“你又要顾家里又要顾地头,累着呢”这两句,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分家单过的现实压力,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
黑暗中,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行吧。就你道理多。”
刘小山知道她这是同意了,心里一松,嘿嘿一笑,搂了搂妻子的肩膀:“那就这么定了!赶紧睡,明天咱俩可是咱家的开路先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