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变成了一条奔腾的、由绝望与恐惧汇成的河流。
数千名刚刚卸甲的降兵,此刻成了这出荒诞大戏的主角。他们身上胡乱地裹着黑风寨的衣物,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破烂兵刃,从生锈的环首刀到只有半截枪头的木杆,不一而足。一面面粗制滥造的黑色旗帜被硬塞进他们手中,歪歪斜斜地在人群中起伏,像是一片被狂风蹂躏的黑色麦浪。
在他们身后,是张宁和她麾下那些面无表情的玄甲军。他们不杀人,只是用刀背和枪杆驱赶着这群“演员”,像牧人驱赶着羊群。
“跑快点!没吃饭吗!”
“哭!都给老子哭出声来!谁他娘的敢笑,脑袋就留下!”
“旗子举高点!让后面的人看清楚,我们黑风寨的人……跑得就是这么狼狈!”
这些命令,充满了黑色幽默,却让每一个降兵都肝胆俱裂。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演”得不够逼真,那些黑甲恶魔的刀锋,下一刻就会从刀背换成刀刃。
于是,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响彻山谷。一个前一刻还是王恭麾下队率的壮汉,此刻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边跑一边嚎:“我的娘啊!我们败了啊!败得好惨啊!”他跑得比谁都卖力,因为他亲眼看到旁边一个跑得慢了些的倒霉蛋,被玄甲军一脚踹进了旁边的山沟里,生死不知。
求生的本能,是最好的导演。这出由数千人参演的“大溃败”,演得无比真实,无比投入,甚至比真正的溃败还要混乱,还要狼狈。
高岩之上,李玄静静地看着这幕由他亲手导演的闹剧,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身躯。
刘协已经不挣扎了。
他那双乌黑的眼眸,倒映着下方那片混乱的人潮,小小的脸上,惊恐与茫然交织。或许是李玄的怀抱足够稳固,又或许是那块桂花糕的香甜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李玄胸前的衣襟,小小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李玄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的轻微颤抖,能闻到他呼吸间混杂着奶香与桂花香的独特气息。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一手缔造了下方的滔天乱局,另一只手,却抱着这乱世中最核心的那个风眼。
他不是没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智力与胆魄被压榨到极致后,所产生的奇异的冷静与兴奋。他像一个最顶尖的赌徒,在牌局的最后一刻,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连同自己的性命,都化作筹码,平静地推上了赌桌。
就在这时,大地开始有节奏地微微颤动起来。
起初,那声音很轻,像是远方沉闷的雷鸣,但很快,那雷鸣便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化作了奔腾的鼓点,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来了!
李玄的目光,投向了山道尽头。
一片血色的潮水,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是一支与下方那群乌合之众截然不同的军队。他们阵型齐整,行动如一,即使在高速的奔驰中,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黑色的战马,红色的披风,雪亮的兵刃,汇成了一股足以碾碎一切的钢铁洪流。
并州狼骑!
而在那片血色洪流的最前方,有一个身影,如同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刃,独自领先了数个马身。他身下的赤色巨马,神骏非凡,四蹄翻飞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李玄的【洞察】视野中,那个金红色的词条,【人中吕布】,像是一轮真正的太阳,散发着灼人的光芒,几乎让他无法直视。
那股无形的、源于传说级词条的威压,即使隔着数里之遥,依旧扑面而来,让李玄怀中的刘协,不由自主地向他怀里缩了缩。
“轰——”
并州狼骑的前锋,终于撞上了“溃兵”的尾巴。
没有悬念,没有抵抗。狼骑们甚至没有刻意挥刀,仅仅是战马的冲撞,就将那些“溃兵”撞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那场面,就像是烧红的铁犁,蛮横地犁开了一片松软的泥地。
然而,就在狼骑们狞笑着,准备享受这场一边倒的屠杀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从两侧的山林中骤然响起!
数百支箭矢,如同凭空出现的毒蜂群,带着死亡的呼啸,扑向了正在冲锋的骑兵阵列。
但诡异的是,这些箭矢的目标,出奇地一致。它们没有瞄准骑兵们的头颅或胸膛,而是划过一道道刁钻的弧线,精准地射向了那些正在高速奔跑的马腿!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被战马凄厉的悲鸣声彻底淹没。
一匹健硕的并州战马前腿中箭,悲嘶一声,巨大的惯性让它翻滚着砸在地上,背上的骑兵惨叫着被甩飞出去,又被后面紧跟的同伴的马蹄瞬间踩成了肉泥。
一处倒下,便是一片混乱。
这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匹马的倒下,立刻绊倒了后面两三匹马,冲锋的阵型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和一片混乱。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王武和他麾下的三百弓箭手,就像是躲在暗处的死神,冷酷而高效地执行着李玄那古怪的命令。他们三箭一轮,射完便换地方,绝不贪功,绝不恋战,只求用最少的箭,制造出最大的混乱。
一时间,山道上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原本锋锐无匹的并州狼骑,冲锋的势头被硬生生地遏制住了。精锐的骑兵们被摔得七荤八素,更多的人则是在忙着安抚自己受惊的坐骑,或是避开那些倒地翻滚的同伴与马匹。
他们愤怒地朝着山林中张弓还射,但那些偷袭者滑溜得像泥鳅,箭矢射出,除了激起一片树叶,再无战果。
这场面,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
这是一场戏耍,一场针对天下第一骑兵的,赤裸裸的羞辱。
“废物!”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从后方传来,声浪滚滚,竟压过了整个战场的喧嚣。
吕布到了。
他端坐在赤兔马上,方天画戟在手中斜指着地面,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眸里,燃烧着两团熊熊的怒火。他看着前方那乱成一锅粥的先头部队,又看了看那些依旧在漫山遍野奔逃的“溃兵”,英武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他不是傻子。
眼前这景象,处处都透着诡异。
一支军队溃败,却有人在暗中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阻挠追兵?而且只射马,不伤人?这哪里是救援,分明是在挑衅!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准备捕食兔子的猛虎,却被一群苍蝇围着嗡嗡乱叫,咬不死人,却恶心至极。
他的怒火,并非源于那百十骑的损失,而是源于这种被戏耍、被挑衅的巨大侮辱!
是谁?
是谁在暗中搞鬼?
吕布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缓缓扫过整个战场。他直接无视了那些不值一提的溃兵,也无视了自己部队的混乱。他在寻找,寻找那个藏在幕后的,敢于挑衅他吕奉先的,真正的敌人。
他的视线,掠过山林,掠过山道,掠过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一凝。
在高处的一块岩石上,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将军,身形挺拔,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与周遭混乱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
最重要的是,那个将军的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
是一个孩子?
吕布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源于直觉的悸动,让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就是他!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吕布那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站在高处,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的年轻将军,就是所有诡异事件的源头!
“嗡——”
吕布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方天画戟,沉重的画戟遥遥地指向了李玄所在的方向。他没有下令冲锋,也没有发出任何咆哮。
他只是用一种低沉的,却足以让身边亲卫都感到胆寒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把……他……给……我……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