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的孙府,已经听不见笑了。
往日里,孙策那爽朗豪迈的笑声,总能从前厅一路传到后院,连带着府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现在,这座府邸死了。
府门上悬着的两条白幡,在阴沉的天空下无力地垂着,像两条被抽掉了骨头的胳膊。风一吹,才懒懒地动一下,发出一点布料摩擦的声响。
灵堂设在正厅。
香烛的味道浓得呛人,混着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味,还有一丝怎么也散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
大乔就跪坐在灵前。
她身上穿着粗麻的孝服,布料的质感很差,磨得皮肤有些疼。但她感觉不到。
三天了。
从孙策在她怀里,笑着吐出最后一口血,然后身体慢慢变凉开始,她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不是不悲伤,是悲伤过了头,整个人都空了,像个精致的瓷娃娃,被掏空了里面的所有东西,只剩下一个脆弱的,一碰就碎的壳。
她只是跪着,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苗舔舐着纸钱的边缘,将其染成焦黄,再蜷曲着化为黑色的蝴蝶,飞舞,最后落成一堆灰。
就像她的人生。
“夫人,您喝口水吧……”
贴身的侍女春儿跪在一旁,声音哽咽。她手里捧着一碗参茶,茶水已经换过好几次,从滚烫到温热,再到此刻的冰凉。
大乔没有理会。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副停在厅中央的棺椁。黑色的,沉重的,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
骗子。
那个男人是个骗子。
他说要带她看遍江东的山水,他说要打下整个天下送给她,他说等他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可他现在,却一个人,躺在了这个又冷又硬的木盒子里。
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和绝望,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她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丈夫没了,天,就塌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快要随着那袅袅的青烟一同飘散时,灵堂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
脚步声很乱,很急,却又刻意放得很轻。
一名管家几乎是滚进来的,他同样穿着孝服,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惊恐、迷惑与不知所措的复杂神情。
“夫……夫人!”
管家跪倒在地,声音都在打颤。
大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脖颈。她的目光从棺椁上移开,落在管家身上,那双曾被誉为江东第一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神。
“何事。”
她的声音很轻,很哑,像两片干枯的叶子在摩擦。
“外面……外面来了一支队伍……”管家咽了口唾沫,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打着……打着荆州汉王的旗号,说是……奉汉王之命,特来吊唁主公!”
汉王?
姜宇?
这个名字,像一根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绣花针,不经意间,刺了她一下。
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她的妹妹小乔,如今,就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周瑜不止一次在信中,咬牙切齿地提起过这个名字。说他狡诈如狐,说他野心勃勃,说他是江东最大的敌人。
他派人来做什么?
是来看她这个寡妇的笑话?还是来刺探江东的虚实,好趁人之危?
一丝屈辱和愤怒,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终于让那双死寂的眸子,泛起了一点点微光。她冰冷的心,燃起了一小撮屈辱的火苗。
“不见。”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把他们……赶走。”
管家一听,脸都白了,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夫人,这……这恐怕不妥啊!来人虽不多,但个个气度不凡。而且……而且他们还带来了一封……汉王亲笔所写的吊唁信,指名要交到您的手上。”
亲笔信?
大乔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她沉默了。
理智告诉她,孙策新丧,江东局势未稳,此刻绝不宜再树强敌。尤其对方还是姜宇,那个连周瑜都感到棘手的男人。
于情于理,都不能将吊唁的使者拒之门外。
可她心里,却有一万个不情愿。
她不想见任何外人,更不想见这个“敌人”派来的人。
“信……拿来。”
许久,她才沙哑地开口。
管家如蒙大赦,连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的信封,双手呈了上来。
信封是素白的,用的纸却是极好的澄心堂纸,光滑细腻,入手温润。上面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封口处,盖着一方朱红色的“汉王之印”。
那红色,刺得大乔眼睛生疼。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信封的刹那,竟觉得那信封有些烫手。
春儿见状,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取出,展开在她面前。
信上的字,是极漂亮的行楷,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挥洒自如的豪迈之气。光是看这字,就能想见,写信的人,定是个胸有丘壑的人物。
大乔的目光,落在了信纸的开头。
【孙伯符吾兄灵前……】
只这七个字,就让大乔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以为,信的开头,会是官样文章的“致孙将军”,或是居高临下的“孤闻”。
却没想到,是“吾兄”。
她强忍着心中的异样,继续往下看。
信中的言辞,没有半句废话,更没有丝毫虚伪的客套。通篇,都是对孙策的赞美与惋惜。
信里说,他姜宇久闻伯符之名,知其有吞吐天下之志,席卷江东之勇,本以为当世英雄,唯曹孟德与伯符耳。他本想等天下稍定,再与伯符煮酒论英雄,一较高下,岂料天妒英才,长星坠落,使天下失一英雄,使他姜宇,失一知己。
“……使我姜宇,失一知己……”
大乔轻轻念着这几个字,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知己?
这个词,太重了。
孙策死后,前来吊唁的人,车载斗量。他们有的哭得呼天抢地,有的言辞恳切,但大乔能感觉到,那些人的悲伤背后,藏着的是对江东未来的担忧,是对自身前途的迷茫。
没有一个人,是真真正正地,在为孙策这个“人”的逝去而感到惋惜。
可这封信……
这封来自“敌人”的信,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发自肺腑的,英雄惜英雄的真挚。
他没有称孙策为“孙将军”,而是称他“伯符”、“吾兄”。
他没有说孙策的死是江东的损失,而是说,这是“天下”的损失。
他没有说自己感到遗憾,而是说,自己失去了一个“知己”。
这些话,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冰冷麻木的心。这几天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她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动。
信的末尾,笔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件事。
【……闻公瑾已至庐江,统揽全局,江东幸甚,天下幸甚。昔日柴桑一别,弟妹乔夫人之助,宇感念于心。此次途径庐江,若得闲暇,定当面致谢,以全礼数。】
弟妹乔夫人……
小乔!
大乔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个从小就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天真烂漫的妹妹。
自从妹妹跟着周瑜去了柴桑,她们姐妹二人,便再未见过面。后来,更是传来了小乔被姜宇“请”去荆州的消息。
为此,周瑜大发雷霆,江东这边也是流言四起。
大乔一直为妹妹的处境担忧不已。她不知道,妹妹在一个“敌人”的身边,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可这封信里……
姜宇竟称呼小乔为“弟妹”?
言语之间,不仅没有丝毫胁迫之意,反而透着一股亲近和尊重。甚至,他还坦然承认,自己曾得小乔相助,并要“当面致谢”。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姜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到底是狡诈的枭雄,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
大乔彻底乱了。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边是丈夫的死,江东的未来;一边是妹妹的安危,和这个突然闯入她世界的,神秘的“汉王”。
“夫人……”春儿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小声地提醒道,“外面……汉王的使者,还在等着回话呢……”
是啊,使者还在等着。
见,还是不见?
大乔的手,紧紧攥着那封信。信纸的边缘,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副冰冷的棺椁,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
伯符,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叫姜宇的人……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