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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丹香,最先是一缕极淡的青草气息,像是清晨时分,踏过沾着露水的药圃。但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这缕气息便迅速变得浓烈、霸道。
它不再是单一的草木清香,而是数十种药性在高温下激烈碰撞、融合后,所升华出的复合香气。其中有“凝神花”的清冽,有“赤阳果”的燥热,还有“百露草”的甘醇。这些香气拧成一股,被凌飞雪的兽火染上了一层狂野的火信,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带着侵略性的浓香,蛮横地冲刷着广场上每一个人的嗅觉。
高台之下,离得近的一些武者,只闻了片刻,便觉得体内灵力都隐隐有些躁动,仿佛被这丹香所引动。
“好浓郁的丹香!这绝对是二品丹药才能有的气象!”
“看来凌家大小姐成功在即!这聚灵丹,怕是要成了!”
议论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惊叹,而是带着几分尘埃落定的断言。之前凌云溪带来的种种不可思议,在这股几乎化为实质的丹香面前,似乎都变得虚幻起来。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口所闻的东西。
而丹香的源头,高台之上的凌飞雪,此刻已是人火合一。
她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专注。那双眸子里,倒映着丹炉下方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她的整个心神,都通过神魂之力,与那朵兽火,与炉内那团正在剧烈翻滚的药液,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她能清晰地“看”到,炉内的所有药液已经完美融合,剔透无暇,像一团流动的碧色琼浆。药液中的灵气正在不断地积蓄、压缩,发出满足的嗡鸣。
成了!
这一次,绝对成了!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狂喜与报复快感的激流,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几乎要忍不住放声大笑。
她想起为了降服这朵兽火,在那个阴暗的洞穴里,被火焰灼烧得体无完肤,险些身死道消的三个日夜。她想起为了熟练掌控它,耗费了家族多少珍贵的药材,炸了多少次丹炉,被父亲严厉呵斥的场景。
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将得到回报。
她才是真正的天才,是天命所归的胜利者!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俯瞰,再一次扫向高台的另一端。她要看,她要亲眼看着那个贱人,在自己即将成功的荣光之下,是如何的惊慌失措,是如何的丑态百出。
然而,她所看到的景象,让她瞳孔猛地一缩。
凌云溪动了。
但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没有手忙脚乱,没有惊慌失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在满场丹香和万众瞩目之下,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的少女,终于缓缓地站直了身体。她伸了一个懒腰,那姿态,仿佛是午后小憩醒来,带着几分慵懒,舒展着筋骨。
这个动作,与周遭紧张到几乎凝固的气氛,形成了一种荒诞到极点的反差。
“她……她这是在做什么?放弃了吗?”
“我看是,现在才开始,黄花菜都凉了!凌大小姐那边丹香都快凝成实质了!”
观众席上的议论,清晰地传到凌家席位上。
凌子豪得意地挺起胸膛,对着身边一位族叔说道:“看吧,我就说她只是在故弄玄虚!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就原形毕露了!还是我姐姐厉害!”
凌震山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高台,那双老眼中,一半是为凌飞雪即将成功而燃起的炙热,另一半,却是因凌云溪那反常的举动而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忧。
他不懂炼丹,但他懂人。一个能在万人面前拒绝墨老,一个能面对退婚而波澜不惊的人,会在这最后关头,用这种方式放弃?
他不信。
萧天宇的视线,也一直胶着在凌云溪的身上。他看着她伸懒腰,看着她活动手腕,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记忆中的凌云溪,不是这样的。
那个会因为炼丹失败而懊恼嘟嘴的少女,那个会因为他的夸奖而脸红心跳的少女,那个即便天赋卓绝,眼神中也总是带着一丝依赖和仰望的少女……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他完全看不懂的人。她身上有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仿佛这场万众瞩目的对决,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消磨时间的、无趣的游戏。
而他,以及这满场的数万人,都是这场游戏里,徒增喧闹的看客。
这个认知,让萧天宇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就在所有人的思绪都纷乱如麻时,凌云溪终于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没有走向那尊被王辰动过手脚的丹炉,甚至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她只是走到了摆放药材的案台前,随手拂去了上面的浮尘。
然后,她伸出了右手,五指纤长,白皙如玉,平平地摊开在身前。
“她想做什么?难道还想故技重施?”
“用手掌炼制聚灵丹?这绝不可能!提炼药液和炼制成丹,根本是两码事!”
台下的炼丹师们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觉得凌云溪疯了。
评审席上,墨老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凌云溪的掌心。
一缕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熄的金色火苗,凭空出现在她的掌心之上。
这火苗,只有豆粒大小,安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热浪,没有半点声息。与另一边凌飞雪那青焰滔天、热浪滚滚的声势相比,简直就像是皓月旁的一粒星屑,太阳下的一点烛光。
它看起来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的不起眼。
凌云溪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用左手,慢条斯理地从药材堆里,拈起了一株最普通的辅药——清心草。
她甚至没有去检查药草的年份和品相,只是随意地,将它朝着掌心那朵金色火苗,轻轻丢了过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预想中,药草被火焰点燃,化为灰烬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那株清心草,在接触到金色火焰的瞬间,没有燃烧,没有枯萎,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开始……融化。
就像一块冰,落入了温水之中。
它翠绿的叶片和茎秆,从边缘开始,迅速变得透明,然后化作一滴碧绿色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液体,悬浮在金色火焰的上方。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快得匪夷所思。
“这……”
一位评委席上的四品炼丹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炼丹近百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融药方式。那不像是炼化,更像是……分解与重塑。那朵金色的火焰,仿佛不是在焚烧,而是在用一种更高层次的法则,直接将药草的精华,从其形态中剥离了出来。
与此同时,高台的另一端。
凌飞雪已经到了凝丹的最后关头。
她双手飞快地打出最后一道法诀,口中娇喝一声:“凝!”
“嗡——”
丹炉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炉内那团碧色的药液,在法诀的引导下,开始高速旋转,向着中心急剧收缩。
那股浓郁的丹香,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整个广场,仿佛都被这股药香所笼罩。
凌飞雪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十拿九稳的胜利笑容。她甚至还有闲暇,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凌云溪那边的笑话。
然而,她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她看到了那株被瞬间融化的清心草。
她看到了那滴悬浮在空中的、纯净到不可思议的药液。
她更看到了,凌云溪在融化掉第一株药材后,根本没有停顿,左手如穿花蝴蝶一般,将第二株,第三株,第四株药材,毫不停歇地,接二连三地投入了那朵小小的金色火焰之中。
赤阳果、百露草、凝神花……
那些药性或爆裂、或温和、或阴寒的药材,在投入金色火焰后,都遭遇了和清心草一样的命运。它们被瞬间分解,化作一滴滴颜色各异、却同样纯净到极致的药液,安静地悬浮在那朵金色火焰的上方,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而凌云溪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像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份从容,那份写意,与自己这边全力以赴、汗流浃背的模样,形成了刺眼到让她几乎要发疯的对比。
一种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像一条毒蛇,缠上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