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会客厅内,炭火温暖,茶香依旧,但气氛与昨日的文华阁茶叙已截然不同。
少了些理想情怀的激荡,多了几分务实利益的考量。
李晨、郭孝、苏文坐于主位,荀贞、杨文广、晏殊、楚怀城分坐两侧。今日要谈的,是实实在在的合作。
“诸位,”李晨率先开口,语气平和却开门见山,“江南富庶,西凉悍勇,潜龙新兴。看似天南地北,各有其道。但细细想来,我等三方,眼下却有一个共同的麻烦,或者说……共同的敌人。”
荀贞与晏殊目光微动,静待下文。
郭孝接口,声音清晰:“便是那位仍占据中枢、挟持天子、控制中原膏腴之地的摄政王——宇文卓。”
“宇文卓如今虽内外交困,威望大损,但其掌控的地盘、人口、赋税,粗略算来,仍比我三方加起来体量更大。只是其内部腐败丛生,政令不畅,军心不稳,如同一头被无数蠹虫啃噬、徒有其表的巨象,大而僵,却仍有踩死身边蝼蚁的力量,且其反噬之力,不可不防。”
晏殊捻须,缓缓道:“郭先生所言极是。宇文卓挟大义名分(虽已稀薄),控中原枢纽,对我西凉,支持董琥步步紧逼;对江南,恐怕也早已视为眼中之钉,只是暂时无暇南顾;对潜龙,蜀地一战结下死仇,必欲除之而后快。此人不倒,我等皆难安寝。”
荀贞微微颔首:“江南偏安,看似无忧,然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终非长久之计。宇文卓若缓过气来,或狗急跳墙,江南必受其害。主公(杨素)亦有此虑。”
李晨点头:“既然有此共识,许多事情便好谈了。潜龙与西凉有盟约在前,与江南有通商交好之谊在后。三方虽不必缔结明面上的攻守同盟(那只会立刻刺激宇文卓全力反扑),但在某些具体事务上,互通声气,默契配合,乃至暗中给予便利,却是可行且必要的。”
接下来的商谈,果然顺利了许多。
关于西凉与潜龙的“河套换支持”密约,在郭孝、晏殊、楚怀城的主导下,很快敲定了初步框架。
潜龙先行提供一批粮草、铁料、药材,并通过商路给予西凉急需的布匹、食盐等物资。
作为回报,西凉承诺加大战马、皮革、矿石对潜龙的供应,并允许潜龙派遣少量“军事顾问”协助训练和情报分析。至于共同谋取河套三郡,则作为远期目标,待西凉内部进一步整合、时机成熟时再具体推动。
关于江南与潜龙的水泥交易,荀贞代表杨素,原则上同意以江南的优质木材、铜料、部分丝绸茶叶,换取潜龙有限额的水泥出口,并尝试进行一些造船或水利方面的“技术交流”。具体品类、数量、价格,交由下面专人来详细拟定。
最微妙也最具想象空间的,是晏殊昨日向荀贞提及的“江南-西凉秘密贸易通道”构想。此事风险极高,但潜在利益也极大。
在今日三方皆在场的情况下,晏殊再次提出,并巧妙地将潜龙也拉了进来。
“此通道若成,未必仅限江南与西凉。”
晏殊目光扫过众人,“潜龙地处北地,连接西凉与蜀地,物产亦有特色。或许可形成一条更为隐秘、串联三地的商贸网络。江南的丝绸瓷器,可经潜龙中转(或部分消化),输往西凉、蜀地乃至草原;西凉、草原的战马皮革,亦可经此路输往江南、潜龙。货物分散,路径迂回,更不易被宇文卓察觉。”
荀贞沉思片刻,道:“此事需极端隐秘,且初期规模必不能大,只能小批多次,试探摸索。江南方面,可由可靠商号以行商名义,尝试打通北上的某些隐秘水路或陆路节点。西凉与潜龙这边……”
郭孝笑道:“潜龙商行如今网络渐广,与各地豪强、商会多有接触,或许能找到一些‘中间人’。西凉那边,楚将军和白狐先生想必也有办法。”
楚怀城点头:“西凉边地,民风彪悍,私市本就有之。只要有利可图,不愁找不到胆大之人承运。只是安全与保密,需慎之又慎。”
李晨最后拍板:“此事可行,但须缓行。先由各方派出绝对可靠之人,私下接触,探查路线,评估风险。待有可行方案,再小规模试运。一切以安全为第一要务,宁可不成,不可泄露。”
大方向既定,细节自有下面的人去填充。
气氛越发融洽。荀贞趁机提出了江南使团的另一项“礼物”。
“李布政使,”荀贞语气略带斟酌,“临行前,主公知潜龙新建,百业待兴,特备了些薄礼,除常规的金玉器物、江南特产外,还有些许……擅长歌舞音律的女子,以及几位精于算学、略通文墨的年轻人,希望能留在潜龙,或侍奉左右,或入学堂深造,聊表江南结交之心。”
话音落下,杨文广拍了拍手。
厅外等候的随从引着八名女子鱼贯而入。
女子们皆身着江南风格的绮罗衣裙,身姿窈窕,面容姣好,或抱琵琶,或执团扇,低眉顺眼,楚楚动人。
另有四名年纪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穿着儒生服的年轻人,恭敬垂立。
这“礼物”的含义,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美人可娱耳目,更可充当眼线枕边风;年轻人入学堂,则是光明正大的“学习”与“观察”。
晏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看向李晨。
李晨面色不变,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女子和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镇海公美意,李晨心领了。江南佳丽,闻名天下;才俊辈出,亦有所闻。”
李晨顿了顿,对苏文道:“子瞻,这些年轻人既愿求学,便按北大学堂规矩,安排一次考核。若学识品行符合入学标准,便收下,与其他学子一视同仁,安排住宿学业。若不符合……赠予盘缠,好生送回。”
苏文起身应下,对那四名年轻人道:“诸位请随我来。”
年轻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还要考核,但见荀贞微微点头,便压下心中忐忑,跟着苏文去了。
李晨又看向那八名女子:“至于这几位姑娘……潜龙地僻,不比江南繁华,恐怕委屈了各位。这样吧,齐家院内正缺些打理花草、协助女眷的女使。诸位若不嫌粗陋,可暂留院中,做些轻省活计。我府中女眷皆为明理之人,必不会苛待。若有擅长音律者,闲暇时亦可为女眷们演奏解闷。”
李晨这话,等于是将这群美艳歌姬,直接划归内宅仆役范畴,且由诸位夫人掌管。
既全了江南面子,收了“礼物”,又杜绝了她们轻易接近核心、探听机密或施展魅惑的可能。众女子闻言,神色各异,但皆低头应喏。
荀贞见李晨处理得如此圆融又滴水不漏,心中暗叹此子手段老练。
杨文广则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些江南精心挑选的美人,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正事谈毕,“礼物”处理妥当。
李晨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冬阳,笑道:“连日雪后,难得这般好天气。通蜀桥主体合龙已有段时日,内部修饰和引桥尚未完全竣工,但已可步行观瞻。不知诸位可有兴致,随李晨一同前去,看看这座连通蜀地与北地的‘天桥’?”
此议一出,荀贞、晏殊眼中皆露出浓厚兴趣。
通蜀桥的奇迹,他们早已听闻,能亲眼看一看这“改天换地”的实证,正是此番北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荀贞拱手。
“老夫早想一睹为快!”晏殊也欣然应允。
杨文广和楚怀城自然也无异议。
当下,李晨吩咐准备车马,一行人轻车简从,出了潜龙城,沿着已经平整完毕、部分路段甚至铺上了水泥的“通蜀道”主干,向着西南方向那处曾经的天堑深涧行去。
马车奔驰在宽阔平坦的路上,速度极快。
荀贞和晏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心中对“道路”的重要性,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有了这条路,潜龙与蜀地的联系,将紧密到何种程度?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车队缓缓停下。
众人下车,徒步走上最后一小段斜坡。
然后,所有人的脚步都顿住了,呼吸为之一窒。
眼前,是两座陡峭如削、相隔近百丈的山崖。
山崖之间,云雾缭绕,下方是深不见底、水声轰鸣的涧谷。
而就在这人力几乎无法逾越的天堑之上,一道巨大的灰白色拱桥,如同神人掷下的长虹,又似巨兽伸展的钢铁脊梁,稳稳地、沉默地横跨两岸!
桥体完全由水泥与钢筋构成,巨大的拱形结构充满力量的美感,桥面宽阔,可容数辆马车并行。
桥身尚未完全修饰,裸露着水泥的原始质感,粗犷而坚实。
主体已然贯通,傲然凌驾于云雾深涧之上!
寒风在山谷中呼啸,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但站在这座桥前,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不仅仅是桥,这是一种宣告,一种人类意志与智慧向自然天险发起的挑战,并且……成功了!
“鬼斧神工……真乃鬼斧神工!”荀贞仰望着大桥,喃喃自语,一向温润沉静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杨文广更是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晏殊缓缓走到悬崖边,扶着尚未安装完成的石质护栏,向下望了望那令人眩晕的深度,又抬头看向对面山崖上同样渺小的人影和工棚,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叹道:“百丈飞桥……亲眼所见,犹胜听闻百倍!有此桥在,蜀地与北地,再无隔绝!李布政使,仅凭此一桥,你便足以名垂青史!”
李晨站在众人身侧,望着自己的“作品”,心中亦有豪情涌动。
这座桥,不仅连接了地理,更连接了人心,展示了潜龙拥有的改变世界的力量与决心。
“桥未完全竣工,尚不能行车马。但步行至桥中央,感受一番,无妨。”李晨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
荀贞、晏殊、杨文广、楚怀城,怀着敬畏与激动的心情,踏上了这座奇迹之桥。
脚下是坚实无比的水泥桥面,身旁是凛冽的山风与翻涌的云雾,前方是对岸模糊的景色。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节点上。
站在桥中央,凭栏下望,深涧如渊,令人目眩。
但手握冰冷的钢筋水泥护栏,心中涌起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征服天险、超越自然的壮阔情怀。
荀贞与晏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感慨与明悟。拥有如此能力、如此魄力、如此视野的主公,难怪郭孝甘心辅佐,难怪潜龙能迅速崛起。
宇文卓的威胁,在这座桥所代表的崭新力量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陈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