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顾轩就蹲在档案室b区第三排铁柜前,手伸进最底层,摸出一份纸张泛黄的文件。封皮没标题,只有页眉上一行手写编号:062-Ax。他没急着翻,而是把文件夹进公文包,起身时顺手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走廊里空无一人,保洁还没来。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
九点整,省城考察团的车刚停稳,市政府门口就炸了锅。李绍安亲自迎上去,笑得像过年,一边握手一边往里请。顾轩站在后排,袖口的檀木珠被拇指轻轻碾过一圈,随即收手,跟着队伍进了接待厅。
行程安排得密不透风:先听汇报,再看现场,最后座谈。顾轩被分在第二小组,陪考察团副团长去新区项目部走流程。上车前,他故意落后半步,等随行官员把公文包放在前排座椅上,才假装整理领带,侧身靠近,眼角一扫——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页带红笔批注的文件。
他心头一跳。
车开动后,他借着调整空调出风口,身子微微前倾,视线从缝隙里钻进去。那行红字清清楚楚:“专项资金地方自主调整权限,试点期间暂停执行。”
不是废除,是“暂停”。
这意味着,上面没打算一刀切,而是要拿这块地当试验田,看谁敢顶风作案。一旦查出违规,就是现成的反面典型。
他慢慢坐直,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像是在打拍子,其实是在算时间。这份文件,和他早上摸到的那份草案,对上了。
车到新区,项目部负责人已经开始等了。顾轩走在最后,趁着别人寒暄,迅速掏出手机,借着外套遮挡,对着窗外玻璃反光拍了张照——那是他提前设好的角度,能照到随行官员包里的文件边缘。
咔。
图没存本地,直接压缩加密,上传到一个冷备邮箱。他删了缓存,抬头时正好撞上陈岚的目光。
她坐在副驾驶,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头,右手食指在杯沿轻轻敲了三下。
顾轩没动声色,心里却已经翻了几个来回。他知道,这一敲,不是警告,是确认。
她看见了。
但她没拆穿。
中午座谈,李绍安端着茶杯坐在主位,满脸春风。他点名让顾轩发言,说:“小顾同志最近对政策研究得很深啊,连请示都能写错条款,真是用心良苦。”
全场笑了。
顾轩也笑,站起来,语气诚恳:“李主任说得对,我确实在学习。像专项资金这种敏感事项,条文稍微一模糊,就容易踩线。还好有领导把关,不然我这低级错误闹大了,影响的是全市形象。”
他说完,还当众翻开那份《请示》,指着被划掉的条款,摇头苦笑:“这不,引用错了,还得靠上级纠正。”
李绍安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拍了拍桌子:“态度端正,值得表扬。”
顾轩坐下,右手从袖口滑出,拇指又碾过檀木珠。他知道,这句话会立刻传出去——传给张宏,传给所有靠“适度调整”捞钱的人。
他们会慌。
但他们不会停。
因为钱已经投进去了,地拿下来了,房子要开盘了。这时候叫停,等于让他们血本无归。
而他要的,就是他们不甘心。
不甘心就会动,一动,就得留痕。
下午转场去老城区改造示范点,顾轩被安排讲解。他站在沙盘前,手指划过几栋标注“待拆”的楼,语气平稳:“这三栋楼原住民八十户,补偿协议签了七十六户,剩下四户因历史产权问题暂未达成一致。”
考察团一位女专家问:“补偿标准有没有浮动空间?”
顾轩答:“按现行办法,容积率补偿可结合地方实际适度调整。但根据最新试点政策,这类调整在省级统筹期间将暂停执行,所有项目需统一报批。”
他说得干脆,连李绍安都愣了下。
陈岚坐在后排,没抬头,手里咖啡杯轻轻一晃,银匙碰着杯壁,发出极轻的一响。
顾轩眼角余光扫过去,心里有数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也知道,她知道他知道。
散会后,顾轩没回办公室,直接去了洗手间。隔间里,他掏出 burner phone,拨通老赵的号。
“青萍行动,暂缓。”
“转b计划,调近三年所有专项资金审批台账的扫描件。”
“我要每一份签字页,每一个附件,连装订孔的位置都不能少。”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你确定?这动静不小。”
“我确定。”顾轩声音压着,“他们以为我在打李绍安,其实我要的是整个链条。张宏能动李绍安,李绍安能压下面所有人,但上面一收权,他们就全得裸奔。”
他挂了电话,手机塞回口袋,抬头看了眼镜子。
眼底有血丝,下巴冒青茬,但眼神稳。
他知道,现在每一步都得算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怒之下就把炸弹扔出去。那时候他只想报仇,现在他要的是清算。
晚上七点,市政府大楼基本没人了。
顾轩坐在办公室,台历摊开,红色圆珠笔在“接待筹备会”那天画的圈还在。他盯着“青萍行动”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拿起橡皮,一点点擦掉。
风起于青萍之末,但风要是还没起,你就把草全割了,那还叫风吗?
他合上台历,从公文包里抽出那份062-Ax草案,翻到附录页。角落里有一行极小的打印字,几乎看不清:
“试点评估由省厅陈副局长牵头。”
他盯着那行字,拇指在檀木珠上停了三秒,然后把文件折好,塞进内袋。
陈岚不是来盯他的。
她是来掌刀的。
第二天上午,顾轩出现在财政局会议室。
李绍安的亲信正在主持专项资金调度会,顾轩坐在后排,手里拿着一份打印材料,时不时低头记两笔。会议开到一半,一个年轻科员递来一份补充文件,说是刚从省厅传下来的试点细则。
顾轩接过,翻开第一页,就看到“地方自由裁量权暂停”被加粗标注,下面还附了一条解释:“试点期间,所有补偿标准调整须经省级联审小组批准。”
他没说话,只是把文件翻到签名栏。
牵头人:陈岚。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把文件还回去,低声说:“辛苦了。”
那科员走后,他低头摸了摸袖口的檀木珠,指尖忽然触到一丝异样。
他抽出来一看,珠串缝隙里卡着一粒极细的纸屑,边缘泛黄,隐约能看到半个“062”和一撇“-A”。
是早上翻草案时沾上的。
他没拿出来,也没抖掉,就这么让它卡在珠子缝里,像一枚藏起来的子弹。
下午三点,顾轩站在档案室门口,等保洁推车过来。
他递了张登记单,用项目组账号借了三本政策汇编,其中一本封面写着《城市更新试点操作指南》。他知道,这记录会被人查。
他也知道,查的人会发现——有人在找试点政策的源头。
但他不在乎。
他要的就是有人查。
晚上九点,他正准备走,手机震了一下。
新 burner phone,新号码,一条短信:
“你昨天拍的那张反光照,角度很巧。”
他盯着那条消息,没回。
他知道是谁发的。
也知道,对方已经盯上他了。
但他没删短信,也没换号。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拉上外套拉链,走出大楼。
夜风吹过来,他抬手摸了摸袖口的檀木珠,指尖碰到那粒纸屑,轻轻一碾,没碎。
他脚步没停,走向地下车库。
车灯亮起,照亮前方路面。
他踩下油门,后视镜里,市政府大楼的轮廓渐渐模糊。
方向盘上,右手拇指缓缓碾过左手腕内侧的珠串。
一粒纸屑,静静卡在两颗珠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