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后退一步,抬起双手摆了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几位奶奶、爷爷,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来抢你们院子的,就是过来看看情况,问问这院子里住了多少户人家,大家日子过得怎么样。”
陈北以前虽也来过南城,但从未走得这么远、这么深,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密集、如此破败的棚户,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几个老人依旧一脸警惕地盯着他,显然没那么容易相信。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你赶紧走!”另一个老头拄着拐杖,语气生硬地驱赶
“再不走,等我们儿子孙子回来了,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
韩志远警惕地观察着这几个老人,生怕他们突然动手,低声对陈北说道:
“少爷,我看这几位就是不讲理的刁蛮老头老太,咱们犯不着跟他们纠缠,去下一家看看吧?”
陈北皱了皱眉,看了看眼前这些满脸戒备的老人,又扫视了一眼这拥挤不堪的院落,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离开那座被老人们死死把守的院落,陈北与韩志远沿着胡同往里走。
夯土墙垣越发低矮破败,有些地方用茅草和破席勉强堵着窟窿。
空气中那股混杂着霉腐与便溺的气味,始终萦绕不散。
“少爷,方才那院子,”韩志远低声道,
“看那窝棚的数目,少说挤了6户人家居住。那几个老人家堵门时的眼神……不像是寻常防贼。”
“是防官,也是防人”陈北淡淡道,
“他们怕我们是来踩点抢地盘的。”
胡同里的风,似乎总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浊气,往里又行了数十步。
“少爷,下一家若还是这般……”韩志远低语,手始终离腰间的布囊不远,那里裹着他惯用的短刃。
“见机行事。”
陈北面色平静,目光扫过前方一处门楣。
那门比方才的齐整些,虽也老旧开裂,却用麻绳仔细捆扎过缝隙,檐下甚至还挂着两盏灯笼。
他示意韩志远留在身后几步处,自己上前,刚在门前驻足,尚未叩门,门内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吱呀——”
门开了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眼睛却清亮的小老太太的脸探了出来。
她先飞快地扫过陈北身上那件半旧不新、料子却看得出细密的直裰,又瞥了眼他身后虽作随从打扮、但身姿笔挺的韩志远,眼底的警惕如潮水般涨起又稍退。
“你们是哪个?”
老太太声音干哑,带着南城本地特有的腔调,
“不像是我们胡同的人户。找谁?”
她没有立刻关门,也没有抄起门边的扫帚。
这份审慎的观望,让陈北心中微动。
他上前半步,脸上挂起温和的、略带歉意的笑容,拱手道:
“老人家,打扰了。我们不是来找人,是路过此地,听人说起南城旧改的事儿,心里有些疑惑,想找人问问。”
他刻意略去了官职称谓,语气如同寻常读书人好奇打听。
“旧改?”
老太太重复了一遍,嘴角向下撇了撇,那是一个混合了苦楚与嘲讽的表情,
“有啥好问的?都五年了,骨头都能熬成渣了。”
“正是听说拖了五年,心里才觉着不平。”
陈北顺着她的话,语气里带上恰如其分的同情,
“当初可是白纸黑字画了押的,给了银子,答应一年还房。
如今五年过去,新房的影子都没见着,反倒让老街坊们挤在这破屋里受罪……我们外乡人听了,都觉得商国公这事,办得不地道。”
“何止不地道!”老太太像是被戳中了肺管子,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枯瘦的手抓住门框,
“那是黑了心肝!那点补偿银子,够在京都干个啥?租间像样的屋子,一年就得去了一大半!
说好的新房呢?五年!我孙子都会打酱油了,还跟着爹娘挤在巴掌大的棚子里!夜里……夜里连……”
她的话戛然而止,老脸涨红,似有难言之隐,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眼底更深的怨愤。
陈北适时沉默,给她平复情绪的时间。
几息之后,才缓声问:“如今这院里,想必也挤了不少人家吧?日子……着实艰难。”
老太太却再次警醒起来,狐疑地打量陈北:“你问这些做甚?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恰在此时,院内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少年嗓音响起:
“李奶奶,您在门口跟谁磨叽呢?”
门被从里拉开些,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探出身来。
他穿着打补丁的短褐,模样机灵,眼睛黑亮。
目光落在陈北脸上时,他先是一愣,随即歪着头,眉头蹙起,像是在记忆里奋力搜寻什么。
陈北坦然回望,神色平静。
少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睛忽然一点点瞪大,嘴巴微微张开,手指无意识抬起,指向陈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激动得一时说不出囫囵话。
“你……你……你是……王……王……”他结巴得厉害,脸都憋红了。
韩志远脚步微动,陈北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少年猛吸一口气,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
“王探花?!您是……写了卖炭翁,文喜宴上骂太师一派佞臣的王探花?!”
陈北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他没想到,自己那日游街,让这南城的少年记住了自己。
他顺势拱手,语气亲切:
“小兄弟好记性。在下王维,确曾写过几句歪诗。”
少年却激动得直搓手,转向还有些懵的李老太太:
“李奶奶!这是王探花,今年科举的王探花,也是写‘卖炭翁和西游记的王维!”
李老太太将信将疑,但看少年如此笃定,陈北又的确气质儒雅,不似寻常衙役凶蛮,脸色缓和不少:
“真是……写西游记的那个王先生?”
“正是在下。”陈北含笑点头,目光诚恳,
“不瞒老人家,我对南城这旧改的糊涂账有些兴趣,特意过来看看。站在门口说话总是不便,不知能否进去讨碗水喝,也听听街坊们的实在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