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远回来的第五天月,加班成了常态。
这天晚上十一点,公司的大办公室里七八个人。电脑屏幕上,新一版的汽车广告方案刚完成最后调整,密密麻麻的图层堆满了整个界面。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关电脑下班。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客户张总。
“徐总监,方案我看了,整体还行,但有几个地方要改。”电话那头的声音精神抖擞,“第一,slogan不够炸,要更直接一点;第二,模特的表情太含蓄了,要更夸张;第三,背景音乐我听了,不够燃,换一个。”
徐明远打开录音笔:“张总您说,我记一下。”
“最重要的是,”张总提高了音量,“明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新版本。我们要抢在竞争对手前面发布。”
挂掉电话,徐明远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他需要重新联系摄影师修图,联系文案改slogan,联系音效师换背景音乐。这个夜晚注定又要熬通宵。
他先给摄影师打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通,背景音很嘈杂。
“王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客户要求模特表情要更夸张一些,需要您这边帮忙调整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徐总监,现在快十二点了,我这边在给孩子过生日。明天早上行不行?”
“客户要求明早九点前要看到成品。”
又是一阵沉默。“把具体要求发我邮箱吧,我尽量。”
接着是文案。电话接通时能听到打游戏的声音。
“小李,slogan要重写,客户嫌不够炸。”
“炸?要多炸?爆炸的炸?”文案的声音带着疲惫的调侃,“这已经是第十一版了,徐总监。”
最后是音效师,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
徐明远放下手机,感觉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他打开抽屉,拿出常备的胃药,就着冷掉的咖啡吞了两片。
药效来得慢,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涌上来。他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等待这一波疼痛过去。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送风声。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办公桌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李爷爷编的小竹篮,里面装着几支笔。竹篮编得细密匀称,在冷白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想起在青山坳的最后一天。那天下午,他刚学会编六角孔,李爷爷破天荒地夸了句“像点样子了”。傍晚时分,他坐在院子里帮着剥新挖的冬笋,岑卿在灶房炒菜,油烟机的轰鸣声和锅铲碰撞声混在一起,飘来腊肉的香味。
胃部的疼痛渐渐缓解,但另一种情绪开始翻涌。他打开电脑,调出明天要用的方案。画面上,模特咧着嘴,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背景是饱和度极高的蓝天白云。slogan写着:“极致驾驭,梦想启航”。
他突然觉得很陌生。这是谁的作品?为什么要在深夜里修改这些?
手指无意识地点开硬盘里的一个文件夹——那是他在青山坳拍的照片。竹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李爷爷的手在篾刀和竹片间移动,合作社的院子里晒满了金黄的笋干,孩子们举着竹编的蚱蜢在田埂上奔跑。
他一张张翻看着,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停在一张夜景上——那是剧组杀青那晚,打谷场上放电影,村民们坐在草垛上,银幕的光映在一张张笑脸上。照片角落里,能看见李爷爷的侧影,老人专注地看着电影,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胃药开始起作用了,疼痛完全消退,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开始剧烈地跳动。
他关掉照片文件夹,重新打开方案。模特夸张的笑容刺得他眼睛发疼。
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他站起身,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那些光亮此刻看起来冰冷而遥远。
回到电脑前,他打开邮箱,新建邮件。
收件人:刘总、hR总监
主题:辞职申请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打字。没有写长篇大论的辞职信,只是简单几句:
“因个人原因,申请辞去创意总监一职。感谢公司这些年的培养。工作交接事宜,将按照公司规定完成。”
写完后,他没有立即发送。而是起身又去接了杯水,在饮水机前站了很久。
回到工位,他再次点开那些青山坳的照片。最后一张是离开那天的清晨,他站在村口拍下的——朝阳刚刚升起,炊烟袅袅,整个村庄笼罩在金色的薄雾中。
他移动鼠标,点击“发送”。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胃部已经完全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他开始整理办公桌。把文件分类放好,清理电脑里的个人资料。那个小竹篮被他小心地装进背包。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电脑,收拾好背包。离开前,他环顾了一圈这个他待了五年的办公室——堆积如山的文件、贴满便签的显示器、角落里枯萎的绿植。
电梯下行时,他拿出手机,订了最早一班去县城的高铁票。出发时间是明天早上七点十分。
走出写字楼,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他站在路边等车,抬头看了看这座他奋斗多年的城市。霓虹灯依旧闪烁,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
网约车很快到了。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只是确认了手机尾号就专心开车。
回到家,他开始收拾行李。动作很利落,只带了几件必要的衣物和那套李爷爷送他的竹编工具。最后,他把那个装笔的小竹篮也仔细包好,放进行李箱。
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是凌晨三点。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时,他起身泡了杯茶,坐在窗前等待黎明。第一次,他不再焦虑今天要开什么会,要改什么方案,要应付哪个客户。
六点整,他拖着行李箱出门。早班地铁里已经挤满了通勤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疲惫。
他站在人群中,手握扶手,行李箱紧挨着腿边。列车在隧道中穿行,窗外的广告灯箱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高铁站里人声鼎沸。他取了票,通过安检,在候车大厅找到了对应的检票口。
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他买了瓶水,坐在椅子上等待。广播里开始播报检票通知。
他站起身,拖着行李箱走向检票口。把车票塞进闸机时,听到“嘀”的一声轻响。
就像某个开关被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