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使的札子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在水帘洞内传递,点燃了不安与愤怒。官府的意图几乎不加掩饰——诱出山林,解除武装,掌控证据,届时是圆是扁,便只能任其拿捏。
“欺人太甚!”雷豹一拳砸在岩壁上,碎石簌簌落下,“老子宁可在这山里逍遥快活,也不去受那狗官的鸟气!”
赵铁柱相对冷静,但脸色也十分难看:“不去就是抗命,他们正好有借口发兵。可要是按他们说的做,咱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老村长唉声叹气,没了主意。柳言之则紧锁眉头,快速分析着利弊得失。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再次聚焦于岑卿。
岑卿没有看那份札子,她的目光落在洞穴中央那跳跃的火光上,仿佛能从中窥见未来的轨迹。洞内嘈杂的争论声渐渐平息,都在等待她的决断。
“李安抚使的条件,我们一条也不能答应。”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众人精神一振,但随即又生出新的忧虑。
“可是卿丫头,不答应,他们要是打过来……”老村长忍不住道。
“他不会轻易打过来。”岑卿打断他,分析道,“第一,他初来乍到,兵力不足,京营已走,他手中能调用的力量有限,贸然进剿深山,胜算几何?第二,他需要我们手中的证据来完善对三皇子的定案,也需要我们协助他稳定西山,彻底清除残敌。第三,他更怕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带着证据另投他处,或者干脆将证据公之于众,届时他如何向他的座师杨阁老交代?一个治理不力、逼反‘义民’的罪名,他担不起。”
她条分缕析,将李文渊面临的困境和潜在顾虑一一指出,让众人恍然大悟。
“所以,他不是不想动我们,而是暂时不敢,也不能。”岑卿总结道,“他抛出这份苛刻的札子,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我们的底线,也试探我们的实力和决心。”
“那咱们该怎么办?”赵铁柱问道。
“亮出我们的底线,也展示我们的筹码。”岑卿站起身,走到那张粗糙的地图前,“我们要让他知道,合作,我们欢迎。但合作的前提是相互尊重,是各取所需,而非一方对另一方的吞并和控制。”
她开始口述,由柳言之执笔,起草一份给李文渊的回信。
回信的开头,首先感谢安抚使大人的“体恤”与“承诺”,语气恭敬,给足了对方面子。
接着,笔锋一转,委婉却坚定地拒绝了“下山集中、交出武器证据”的要求。理由合情合理:乡勇们久居山林,习性难改,骤然集中恐生事端;武器乃防身保命、协助安靖之必需,不可或缺;至于证据,乃洗刷冤屈、指证元凶之关键,需妥善保管,待朝廷正式派员查验,方可移交。
然后,信中提出了“影子”们的合作方案:
一、 情报共享:“乡勇”愿将所掌握的西山地理、资源及可能残存的敌对势力情报,无偿提供给安抚使衙门,协助其绘制详图,制定安靖方略。
二、 有限度的军事协助:若安抚使衙门需清剿特定目标,“乡勇”可在其指挥下,提供向导及辅助作战,但保持独立编制,不接受分散打乱。
三、 临时性据点监管:“乡勇”可代为看守一些偏远或官府力量暂时难以覆盖的矿点、要隘,防止被残敌或匪类占据,定期向官府汇报情况。
四、 最终诉求:请求朝廷尽快派员核查冤情,正式为清河村、黑风寨等受害者平反,并酌情划拨西山边缘无主荒地,允许“乡勇”及家眷定居垦殖,纳粮服役,成为安分守己的良民。
这封回信,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合作的意愿,也划清了明确的底线,更提出了具体的、可操作的合作方式,以及最终的、合乎法理的诉求。
“这……这能行吗?李安抚使能答应?”老村长看着信的内容,觉得条件似乎也有些“硬”。
“这不是他答不答应的问题,”岑卿目光深邃,“而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我们展现出的,不是乞求,而是价值与力量。他若想顺利治理西山,就需要我们的合作。除非他自信能付出巨大代价将我们连根拔起,并且确保所有证据和影响都能被完美掩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又道:“同时,我们也要让他看到,我们并非一味强硬。我们愿意在他的体制框架内解决问题,愿意成为‘良民’,这符合他稳定地方、获取政绩的需求。”
软硬兼施,有理有据,有节有度。
信写好后,岑卿再次做出了一个让众人意外的决定。
“这次,我亲自去送信。”
“还去?!”赵铁柱和柳言之再次反对。
“上次是初晤,试探虚实。这次是亮明底线,需要足够的份量。”岑卿解释道,“我必须去,让他看到我们的决心和诚意。而且,这次不去官道,直接去县衙递帖求见。”
她看向赵铁柱和雷豹:“赵叔,雷头领,这次需要你们做好万全准备。挑选三十名最精锐的好手,分批潜入县城外接应。若我日落之前未能出城,或者城内发出异常信号……”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不必管我,立刻执行‘惊蛰’最终方案,焚毁所有不便携带的物资,全员撤离至备用据点,并将我们掌握的核心证据副本,通过备用的秘密渠道,设法送往……四皇子府。”
她竟然准备了后手,甚至考虑到了万一失败,将证据交给三皇子的政敌!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也感受到了岑卿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卿姐姐!”福娃忍不住喊道,眼圈发红。
岑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放心,我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境。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大概率,那位李安抚使,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
她再次换上了那身粗布衣裙,将回信仔细收好。与上次不同,这次她的腰间,多了一把不起眼却锋利的短匕。
在众人担忧、敬佩、决然交织的目光中,岑卿再次走出了水帘洞,向着那座代表着世俗权力与规则的县城,迈出了更为坚定,也更为危险的一步。
底线已划出,筹码已摆上桌面。接下来,就看那位李安抚使,如何接招了。这场博弈,已到了短兵相接的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