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阿芷和绿漪小心翼翼地忙碌着,她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自家小姐的敬畏与一丝茫然的好奇。这些日子,小姐仿佛变了个人,不再整日抚琴作赋、伤春悲秋,而是执着于这些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破烂”之中。但她们深知小姐聪慧绝伦,老爷也默许,便压下心中疑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指令。
苏清的灵魂深处,现代的化学知识与对古代工艺的考据完美交融。她深知,蔡伦造纸术的核心在于“沤(脱胶)”、“捣(打浆)”、“抄(成纸)”、“压(脱水)”、“烘(干燥)”。每一步的细微改进,都是效率与质量的飞跃。
“火候……关键在于火候和碱液的浓度……”苏清低声自语,盯着锅中翻滚的楮皮浆料。传统的沤制依赖自然发酵,耗时漫长且效果不稳定。她大胆引入了更可控的石灰水(草木灰水)蒸煮法,通过调节石灰水的浓度和蒸煮时间,加速纤维的分离与软化。眼前这锅浆料,色泽已从最初的暗黄浑浊变得微微泛白,质地也更为细腻均匀。经过多次漂洗,残留的碱性被最大程度去除,只留下纯净的植物纤维。
另一边,绿漪奋力捣烂的麻头、布絮,经过反复捶打,已经变成了类似棉絮般的柔软短纤维。苏清将处理好的楮皮长纤维浆与这些短纤维浆按特定比例混合,再加入少量珍贵的、提前处理好的藤皮纤维浆——这是蔡邕私下为她寻来的,韧性极佳。最后,她取出一小罐淡黄色的粘稠液体,这是她尝试用某些常见的、具有粘性的植物根茎(如黄蜀葵、杨桃藤)熬制提取的“纸药”。
“阿芷,绿漪,准备抄纸。”苏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抄纸帘——一个用极细的竹篾丝和苎麻线精心编制的长方形框架——被小心地放入盛满混合纸浆的大水槽中。阿芷和绿漪屏住呼吸,依照苏清反复教导的动作要领,双手稳稳地握住帘框两端,水平而匀速地将其浸入浑浊的浆液中,再平稳地、均速地提起。水哗哗流下,帘面上,一层薄薄的、带着水光的纤维交织层逐渐显露出来。
“很好!保持均匀!”苏清紧盯着帘面,这是最关键的成型环节。抄纸的力度、速度、角度,决定了纸张的厚薄均匀性。经过前些日子无数次失败,两个侍女的手法已颇为熟练。
湿漉漉的纸膜被小心地揭下,一层层叠放在一块平整光滑的石板上。每叠放一层,苏清都会用特制的刷子轻轻刷扫,排挤掉一些气泡,确保层与层之间能顺利分离。当叠放到约莫一指厚时,她用另一块沉重的石板压上。巨大的压力下,水分被缓缓挤出,沿着石板边缘流淌下来。
压榨脱水需要时间。苏清没有等待,立刻开始准备下一槽纸浆。热量、汗水、草木浆液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工坊里。时间在专注的劳作中悄然流逝。
几个时辰后,压榨好的纸帖被小心地揭开。湿润的纸张依旧脆弱,但已经能看出大致的形态。苏清用特制的、粘着光滑贝壳的平板,将单张湿纸一张张刷贴在加热过的、内壁涂抹了薄薄一层米浆的砖墙上——这是她改进的“焙墙”干燥法,利用砖墙的吸热性和内壁米浆的防粘性,相比自然晾晒,干燥更快更均匀,纸张也更加平整光滑。
又过了大半日,当苏清小心翼翼地从温热的砖墙上揭下第一张完全干燥的纸张时,阿芷和绿漪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那纸张并非后世洁白如雪的模样,而是呈现一种柔和的、微微泛黄的米白色。质地均匀,薄而挺括,对着窗户透光看去,纤维纹理清晰交织,却无大的孔洞或疙瘩。指尖抚过,光滑细腻,带着植物特有的温润触感,毫无粗粝之感。更妙的是,它的韧性远超寻常麻纸或昂贵的缣帛!苏清用力拉扯纸张边缘,它只是微微变形,并未轻易撕裂。
“成了……”苏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的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她拿起一支蘸了墨的笔,在纸的角落轻轻写下一个小小的“琰”字。墨迹迅速被纸张吸收,边缘略有晕染,但笔锋清晰,墨色沉稳,效果远胜于在粗糙麻纸上书写时墨汁四散或缣帛上的迟滞感!
“小姐!这……这纸……”阿芷激动得语无伦次,“比缣帛便宜百倍千倍,又比麻纸好太多了!”
绿漪也连连点头,眼中充满了崇拜。
“还没完呢。”苏清压抑着激动,眼中闪烁着创新的火花,“我们试试‘染楮’。”这是她从后世资料里得知的染色防蛀技术。将新得的纸张浸入预先熬好的黄柏皮汁液(一种天然黄色染料和防虫剂)中片刻,再取出烘干。纸张的颜色变成了更加悦目的浅鹅黄色,还带上了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药香。
看着眼前这叠散发着淡淡药香、颜色温润、质地坚韧的新纸,苏清(蔡琰)的心潮澎湃不已。这不仅仅是纸张的革新,更是信息传播、文明传承方式的巨大变革!在核心深处,苏清的灵魂在呐喊:知识垄断的壁垒,将从这里被打开第一道裂缝!乱世之中,一张轻薄的纸,或许比千军万马更能承载希望!
数日后,一场由袁绍亲自主持的“赏雪文会”,在邺城行宫别苑举行。受邀者皆是河北名士、袁绍麾下心腹谋臣以及一些依附的世家代表。亭台楼阁间白雪皑皑,红梅点点。铜炉暖酒,丝竹清音,气氛看似风雅闲适,实则暗流涌动。文会,在乱世枭雄眼中,亦是展示实力、招揽人心、暗中较劲的平台。
蔡邕作为当世文宗、袁绍倚重的清流象征,自然在座,神色沉静,眉宇间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蔡琰(苏清)则安静地侍立在父亲身后稍侧的位置,低眉顺目,扮演着大家闺秀的角色。她今日特意带来了一个不起眼的锦盒。
席间觥筹交错。袁绍端坐主位,志得意满。他近来在河北势如破竹,又有酸枣盟主之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其麾下谋士郭图、逢纪等人妙语连珠,极力吹捧袁绍功德。名士们或即兴赋诗,或高谈阔论,吟咏雪景,颂扬明主(袁绍),场面热闹非凡。陈琳作为袁绍帐下首席笔杆子,更是文思泉涌,即席作赋,辞藻华丽,气势磅礴,引得满堂喝彩。袁绍抚须大笑,志得意满。
“诸位!”酒过三巡,袁绍环视众人,声音洪亮,“今日赏雪论文,风雅之至。然文章千古事,当以妙笔书于佳帛之上,方能传世流芳!来人,取上好缣帛笔墨,供诸公挥毫!”
侍从立刻捧上几匹色泽光洁、价格昂贵的缣帛,以及名贵的松烟墨和紫毫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蔡邕缓缓起身,对袁绍拱手道:“明公,文章千古事,载体亦当承其重。老夫近日偶得几页异纸,虽粗陋,然胜在坚韧宜书,或可一试,为文会添一异趣。”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场中的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蔡邕身上,继而落在他身后蔡琰捧着的那个锦盒上。
“异纸?”袁绍眉头微挑,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蔡公得何奇物?快快取来一观!”
蔡琰依言上前,恭敬地打开锦盒,取出约莫十张颜色淡雅、质地均匀的鹅黄色纸张,呈给袁绍。那纸张一露面,其迥异于粗麻纸和缣帛的质感,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纸……”袁绍拿起一张,手指捻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倒是颇为细密光滑。”他随手递给身旁的郭图,“郭公则看看?”
郭图接过,仔细摩挲,又对着光亮看了看,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奇:“确与寻常麻纸不同,质地均匀,入手柔韧,更胜一筹。只是不知书写如何?较之缣帛……”他话未说完,但语气中的比较之意明显。缣帛是贵重之物,这纸再如何,岂能相比?
“哦?既如此,便请诸公一试!”袁绍大手一挥,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蔡琰早有准备,示意侍从在案上铺开一张新纸。陈琳被推举出来试笔。他饱蘸浓墨,气沉丹田,略一沉吟,便挥毫在那淡黄的纸面上书写起来。他写的正是方才即兴所作、盛赞袁绍功德的赋文片段。
笔锋落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预想中墨汁在粗纸上洇开成团的情况并未出现!墨迹如同被纸张温柔地吸入,清晰地附着于纤维之上。陈琳手腕转动,行笔流畅无比,毫无在缣帛上的凝滞感,甚至比在最好的缣帛上书写还要顺畅自如!那鹅黄的纸衬着乌黑的墨,字迹清晰、饱满、锐利,墨色沉稳不发灰,笔锋转折处的细微变化都历历在目!更令人叫绝的是,纸张本身温润的色泽和隐约可见的天然纹理,为这刚劲的书法平添了几分古朴雅致的韵味!
一时间,整个文会鸦雀无声!落笔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书写体验和展现出的效果震惊了!包括陈琳本人,他越写越顺畅,越写越觉得得心应手,笔下的字迹仿佛也因这绝佳的载体而更添三分神采!
当陈琳搁笔,一篇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佳作跃然纸上时,袁绍第一个离席上前,凑近了仔细观看,目光灼灼!郭图、逢纪等人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好!好!妙极!”袁绍忍不住赞叹出声,手指拂过纸面,感受着那不同于缣帛的独特质感,“笔墨酣畅!字字珠玑!更妙在此纸!”他又拿起另一张空白的纸,用力拉扯,纸张坚韧弯曲却不断裂,“坚韧远胜麻纸!书写之顺畅清晰,犹在缣帛之上!色泽温润,更有天然古意!蔡公,此纸何名?从何而来?”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拔高,眼中闪烁着巨大的利益光芒。作为一方雄主,他太清楚这种优质、廉价(相比缣帛)的书写材料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他庞大的官僚系统运转效率的提升,军令政令传递的便捷,笼络士人、传播声威的利器!其战略价值,不亚于一支劲旅!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蔡邕身上。
蔡邕神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看了一眼身旁始终低眉垂目的女儿,深知此刻只能将功劳归于己身,方能最大程度保护她。他缓缓道:“此乃老夫以古法为基础,参酌《天工开物》残卷(托辞),遍访老匠,尝试楮皮、藤麻等新材,反复推敲水火之功,历时年余,方侥幸得此粗陋之物。尚未有定名,僭越暂称之为‘邺侯笺’。”
“邺侯笺?好!好名字!”袁绍闻言更是心花怒放!以他爵位为名,这是天大的恭维和献礼!“蔡公大才!此乃天降祥瑞,助我明公成就大业!”郭图立刻反应过来,高声赞颂,将天意和袁绍直接捆绑在一起。
“恭喜明公!得此神物!”
“蔡公真乃当世鲁班!功在千秋!”
“有此良纸,明公之德政军令,必能通达四方,震慑宵小!”
一时间,谀词如潮,众谋士和依附的世家代表纷纷出言,将袁绍和这新纸捧到了天上。袁绍满面红光,志得意满,看向蔡邕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意和器重。他心中盘算的,已是如何尽快将这种纸张大量生产,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狂热的赞誉中。席间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中年文士——荀彧之侄,素有清名慧眼的荀谌(字友若),始终沉默地观察着。他拿起一张“邺侯笺”,仔细摩挲纸背的纹理,又闻了闻那淡淡的药香,目光扫过被众星捧月般恭维着的蔡邕,最后落在了蔡邕身后那位始终低调、几乎被人忽略的少女蔡琰身上。蔡琰此刻依旧垂着眼帘,但荀谌敏锐地捕捉到她嘴角那一闪而过的、极力压抑的自豪与一丝……忧虑?他心中疑窦顿生:蔡公年事已高,虽博学,但精于经史音律,对此等格物奇巧之术……似乎并不见长。真正主导此事的,莫非……是她?
还有一人,便是袁绍首席谋士之一的许攸(字子远)。他虽也附和着赞颂,但那三角眼中闪烁的却是赤裸裸的贪婪与急迫。他凑近袁绍,压低声音道:“明公!此物乃无价之宝!当立刻严密封锁此秘法!选心腹匠人,专坊秘制!所需钱粮人力,攸愿一力督办!绝不容此等神物流于他手!”他嗅到了巨大利益和掌控权力的气息。
袁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正要下令。蔡邕心头一紧,知道最担心的局面来了。他连忙开口,声音沉稳:“明公,请听老夫一言。”他举起一张纸,对着光线,“此纸虽成,然制法尚需完善,良品率亦不高,更需大量楮木、麻料。骤然秘制扩产,恐难以为继,徒耗钱粮。不若暂由老夫指点一二可靠之人,于小规模试制中继续摸索改进工艺,待技艺纯熟、原料供给充足,再设专坊不迟。此物既出,已为明公所有,何须急在一时?”他这番话,既是缓兵之计,也是实情。更重要的是,他要争取时间,确保女儿的安全和主导权不会被完全剥夺。
袁绍闻言,略一沉吟。蔡邕所言确有道理。他虽贪婪急切,但也明白欲速则不达。况且蔡邕德高望重,此刻不宜强逼。“蔡公老成谋国,所言极是!那便依蔡公所言,先小规模试产,务必精益求精!所需一切,尽可向郭图索取!”他看向郭图,郭图连忙应诺。
“谢明公!”蔡邕暗暗松了口气。
文会继续进行,气氛却已不同。众人的话题不由自主地围绕着神奇的“邺侯笺”。许多人手中都分到了一小张,爱不释手地传看、摩挲、尝试书写。赞颂袁绍和蔡邕的声音不绝于耳。袁绍更是意气风发,当众宣布将此纸命名为“绍德笺”,以彰其德,并许诺待技艺成熟,将在座诸公皆可得赐。
在喧闹的赞誉声中,蔡琰(苏清)的心却并未放松下来。她看到了袁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贪婪,看到了许攸眼中如毒蛇般的觊觎,看到了郭图、逢纪等人跃跃欲试想要插手分一杯羹的急切。她也看到了荀谌那若有所思、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绍德笺……”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强加的名字,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枷锁正在落下。她知道,自己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改变时代的力量,却也带来了巨大的风险。这轻薄的纸张,已成为各方势力垂涎的宝物。袁绍的“保护”,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文会接近尾声,宾客们带着对“绍德笺”的惊叹和各自的心思纷纷告辞。袁绍似乎心情极佳,特意留下蔡邕和几位核心谋士,似乎要商议秘事。蔡琰作为女眷,自然不便留下,在侍女的陪同下告退。
走出温暖喧嚣的文会厅堂,踏入冰冷肃杀的雪夜回廊。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蔡琰下意识地裹紧了斗篷。然而,就在她即将走下回廊台阶时,一个低沉而略显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蔡小姐,请留步。”
蔡琰心头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这声音……是许攸!
她缓缓转过身,只见许攸不知何时已悄然跟了过来,正站在廊柱的阴影下。他那张瘦长的脸上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三角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精明与探究,如同打量着猎物价值几何的商人。他手中,正轻轻捻着一张“绍德笺”。
“许先生?”蔡琰强自镇定,微微屈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无波。
许攸踱步上前,离得近了些,那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蔡琰穿透。“蔡小姐蕙质兰心,名不虚传。”他慢悠悠地开口,手指摩挲着纸张的边缘,“这‘绍德笺’……啧啧,巧夺天工。蔡公年高德劭,钻研古法,竟能得此神物,实在令人钦佩。”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恭维,却又充满了诱导性的疑问。
蔡琰垂首道:“父亲学究天人,醉心典籍,偶有所得,实乃天幸。小女子不过侍奉左右,略尽孝道,不敢居功。”
“呵,好一个‘侍奉左右,略尽孝道’。”许攸轻笑一声,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亲密感,仿佛毒蛇在耳畔嘶嘶作响,“蔡小姐过谦了。老夫观蔡公对此纸制法细节,似乎不如小姐了解得……透彻?譬如这纸中清雅之气,这柔韧而不溃之妙,这楮麻藤皮之配比……怕不是‘古法’二字能尽概吧?”他步步紧逼,显然已起了疑心,或者说,他根本不信蔡邕是真正的发明者!他更相信,这划时代的创造,源于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蔡琰的心沉到了谷底。许攸的眼光太毒辣了!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抬起头,直视许攸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声音清冷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
“许先生谬赞了,小女子愧不敢当。父亲深研《考工》、《天工》诸书,又与府中老匠反复试错,其中艰辛,非外人可知。小女子承欢膝下,所见所闻,皆父亲所授,岂敢妄言透彻?至于气味、配比,父亲自有秘法,非小女子所能妄测。先生若对制法好奇,何不直接请教家父?”
她将一切推回给蔡邕,态度虽恭敬,言语却绵里藏针,点明“秘法”属于父亲,不容他人窥探,更暗示许攸若想知道细节,应该去找蔡邕,而不是为难她一个闺阁女子。
许攸眯起了眼睛,蔡琰的回答滴水不漏,甚至隐隐带着反击,这更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他脸上的假笑更深了,透着一股阴恻恻的味道:“蔡小姐好口才。也罢,蔡公秘法,老夫自不会强求。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诱惑,“此物干系重大,明公势在必得。小姐深明大义,想来也知怀璧其罪的道理。”他向前又逼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市侩气息,“与其固守死物,不如……寻一可靠臂助?老夫在明公面前尚能说得上话,各处关节也略通一二。小姐若肯‘坦诚相见’,助老夫……更好地为明公效力,老夫必保小姐与蔡公安然无恙,更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否则……”他故意停顿,留白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蔡琰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愤怒!许攸这是在赤裸裸地威逼利诱,试图绕过蔡邕,直接从她这里套取甚至夺取造纸的核心技术,作为他攫取更大权力的筹码!这老狐狸,不仅贪婪,而且毫无底线!
廊下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蔡琰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强迫自己冷静,脑海中急速思考着对策。许攸位高权重,是袁绍心腹,更是心狠手辣的小人,直接拒绝或撕破脸皮,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个爽朗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声音:
“子远兄!原来你在此处!明公正寻你商议要事呢!”
蔡琰和许攸同时回头。只见荀谌(荀友若)正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偶遇”笑容。他的目光扫过蔡琰略显苍白的脸和许攸那张阴晴不定的瘦脸,心中了然。
许攸见是荀谌,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恼怒,但迅速收敛,换上假笑:“哦?明公相召?有劳友若贤弟告知,老夫这就过去。”他深深地看了蔡琰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蝎的尾钩,充满了警告和未尽的意味,然后才转身随荀谌离去。
看着许攸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蔡琰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后背已是一片冰凉。荀谌在关键时刻的出现,绝非偶然!他是在替自己解围?还是另有所图?
荀谌停下脚步,并未立刻离开。他转回身,看着惊魂未定的蔡琰,目光温和却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他没有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白麻纸——并非“绍德笺”,递向蔡琰。
“雪夜风寒,小姐受惊了。”荀谌的声音平和而有力,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此物或许无用,聊表心意。”他并未解释这纸有何用途,也未提及方才之事,只是深深看了蔡琰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关切,也有一丝……提醒?随即,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步伐沉稳,很快也消失在风雪之中。
蔡琰独自站在冰冷的回廊下,寒风卷着雪花打在她脸上。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普通的麻纸,又望了望许攸和荀谌消失的方向,再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仿佛一头巨兽蛰伏的文会厅堂。
怀璧其罪……许攸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在耳边回响。荀谌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和这张普通的麻纸,更如同迷雾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新纸的光芒刚刚亮起,便被权力的阴影与贪婪的暗流瞬间笼罩。这弥漫着墨香的革新之火,在这邺城深冬的雪夜中,是会被无情掐灭,还是……终将燎原?而那个悄然将火种点燃的少女,又该如何在群狼环伺的乱世中,守护这文明的火光,等待它照亮未来?她摊开手心,那张荀谌留下的、看似空无一字的麻纸,在风中瑟瑟作响,仿佛隐藏着无声的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