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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细密的雪沫,狠狠抽打在代郡古老的城墙上。城头的“魏”、“袁”、“刘”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绷紧的旗面如同濒临断裂的弓弦。城墙下,目之所及,是连绵不绝的毡帐,如同深秋草原上腐烂的苔藓,覆盖了城外每一寸冻硬的土地。篝火星星点点,炊烟低垂,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的腥膻、皮子燃烧的焦糊,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数千数万人聚集带来的沉重压迫感。那是拓跋力微的大纛所在,游牧联军的王庭。自入冬以来,代郡就像一枚被死死楔进胡人南下咽喉的铁钉,承受着对方一次又一次不顾代价的猛攻。雁门关的雷霆一击让胡骑领教了震天雷的恐怖,却也彻底激怒了拓跋力微这个草原雄鹰。代郡,这座扼守并州咽喉的重镇,成了他必须拔除的目标,一场关乎北疆最终命运的血腥磨盘,在此疯狂转动。

冰冷的箭垛后面,张辽的脸颊冻得青紫,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吹散。他厚重的铁甲上凝结着暗红色的冰霜,那是连日厮杀留下的印记。几天前他被沮授从更吃紧的马邑紧急调来,接替身受重伤的代郡守将。他锐利的鹰眼扫视着城下再次集结起来的胡骑阵列,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拓跋力微果然名不虚传,甫一接手,攻势就如狂潮般连绵不断。

“将军!”副将声音嘶哑,“斥候刚刚拼死回报,拓跋力微又从漠北调来了三个万人队,由他的族弟拓跋猗卢统带!还有……攻城锤!”最后三个字带着沉甸甸的绝望。

张辽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投向城外。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滚动,新的胡骑洪流正在涌入庞大的营盘。更显眼的是那几架刚刚被推到阵前的简陋却恐怖的巨物——用整根巨木捆扎成的攻城锤,前端包裹着不知从哪座汉人坞堡拆下来的厚重铁皮,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黯淡的凶光。它们被数十头犍牛拖拽着,如同移动的攻城塔。

“传令下去!”张辽的声音如同喉咙里滚动的铁砂,“弩炮全部装弹!神火铳队上城!所有预备队,登城!告诉兄弟们,恶狼饿极了,要拼命了!我代郡城,就是崩掉他满口牙的石头!”

沉闷的号角声如同垂死的巨兽哀鸣,从胡营中响起,撕破了短暂的寂静。刹那间,无数胡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在雪地上泼洒开来,疯狂扑向城墙。前排的骑兵纵马狂奔,在进入汉军强弩射程前的一刻,猛地向两侧划开,露出后面如林的云梯和大批徒步冲锋的甲士!箭矢的破空声瞬间覆盖了天地,城上城下,呼啸的箭雨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

“稳住!稳住!弓弩手!目标云梯!射!”张辽的吼声淹没在震天的厮杀声中。

城墙上,早已枕戈待旦的弓弩手们猛地探身,密集的箭矢泼洒而下。冲在最前面的胡人步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一片。但更多的胡人踏着同伴的尸体,怒吼着冲到城下,数十架云梯带着沉重的闷响,狠狠搭上了代郡斑驳的垛口。

“滚油!火把!”守城的屯长大吼。

炽热的滚油倾泻而下,粘稠的液体淋在攀爬的胡兵身上,瞬间腾起白烟,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伴随着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燃烧的火把紧跟着扔下,点燃了油渍,城墙下方瞬间化作一片翻滚的火海,无数火人在其中哀嚎翻滚。但胡人的凶悍远超想象,后续的士兵踩着燃烧的尸体和滑腻的油脂,仍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

“杀!”张辽拔刀在手,身先士卒冲向一处垛口。那里,一个异常雄壮的胡将已经顶着箭矢和滚石率先登城,手中沉重的弯刀劈开两个守军,在城头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张辽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撞了过去,刀光如同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那胡将也是个百战勇士,怒吼着挥刀格挡。两柄利刃狠狠撞击,刺耳的金铁交鸣震得附近士兵耳膜发痛。张辽的刀势太快太沉,只三刀,一刀震开对方格挡,一刀卸掉其臂膀,最后一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抹过了胡将粗壮的脖颈!热血喷溅在张辽冰冷的铁甲上,冒着丝丝白气。他一脚将那庞大的无头尸身踹下城墙,堵住了缺口。

“将军威武!”周围的守军士气大振,怒吼着将刚刚探头的几名胡兵砸了下去。

然而,这只是巨大绞肉盘中的一个微小角落。更多的云梯搭了上来,越来越多的胡兵涌上城头。刀剑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垂死惨叫声、狂野的怒吼声,汇聚成一片地狱的喧嚣。城墙的每一寸石头,都被热血反复浸透,又在寒风中迅速冻结成黑红色的冰壳。

就在这时,沉重的撞击声突然在城门方向炸响,如同巨兽沉闷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动着整段城墙!

“咚——!”

“咚——!!”

“是攻城锤!正门!”张辽心头一沉。胡人学精了,趁着城头激战正酣,将主力攻城的压力集中在城门!

“霹雳火队!火油罐!对准攻城锤!放!”张辽的声音几乎撕裂。在战前,他已在城门内侧的甬道上方,预设了两处埋设点,深坑里填满了用陶罐封装的颗粒状黑火药、铁蒺藜和易燃火油混合物,上面覆盖薄板与泥土伪装。

几名赤着膀子、浑身被汗水和硝烟染黑的工兵接到命令,猛地扯动早已埋设好的绳索!

“轰隆——!!!”

“轰隆——!!!”

两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几乎同时炸响!城门内侧靠近地面的两处城墙猛地向上拱起,碎石、泥土、火焰、致命的铁蒺藜如同火山喷发般骤然爆发!强劲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碎片横扫整个狭窄的城门甬道!

正埋头推动着沉重攻城锤、试图撞开城门的数十名胡族壮汉首当其冲。他们只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脚下传来,身体瞬间被撕裂、抛飞、点燃!破碎的肢体、燃烧的衣物、扭曲的攻城锤碎片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甩在厚重的城门内侧和坚固的甬道石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和骨裂声。浓烈的硝烟、皮肉焦糊的血腥味和火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凄厉到不成调的惨嚎被爆炸的巨响吞没,又在甬道内反复回荡,如同炼狱的回音。

城门内侧的守军早有准备,死死顶着城门闩,依旧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炸震得耳鼻流血,气血翻腾。但效果是显着的,冲进甬道内部的这股最精锐的胡兵突击力量瞬间化为齑粉,那具巨大的攻城锤前端被炸得严重变形,歪倒在血泊和残骸之中。

城外的胡人攻势为之一滞,被这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爆炸深深震慑。

然而,这一记凶狠的“闷雷”并未能彻底浇灭拓跋力微的怒火,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凶性。短暂的混乱之后,更高亢的号角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响彻云霄。

“嗖嗖嗖嗖——!”

这一次,不再是散乱的箭雨。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火箭,如同迁徙的蝗群,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城外各个角度攒射而来!目标不再是守军,而是城墙上的木质箭楼、女墙后的挡板、堆积的滚木擂石、甚至城内靠近城墙的民房!

“防火!快灭火!”张辽嘶吼着。

守军士兵冒着被射穿的危险,奋力扑打着落在木质结构上的火箭。但火箭实在太多太密,很快,几处靠近城墙的仓库和民房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遮蔽了守军的视线,也灼烧着他们的喉咙。

更致命的是,城下的攻击并未停止!趁着守军被大火牵制、视线受阻,新的云梯再次搭上城墙,更多的胡兵如同蚂蚁般涌了上来!城头的肉搏战瞬间进入白热化,每一寸垛口都在反复易手,每一刻都有人倒下。

“火门枪!对准密集登城点!给我打!”张辽一刀劈翻一个冲上来的胡兵,对着后方厉声下令。

数十名经过严格挑选、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立刻上前。他们两人一组,一人肩扛着沉重黝黑、如同小孩手臂粗的铁管——这便是江东匠造和曹操工坊联合研制出的神火铳原型,另一人则手持火把和装填杆。装填手迅速将定量的颗粒状黑火药通过铳口倒入,再塞入浸透了油脂、包裹着大量铁砂碎瓷的“子窠”(发射药包),用通条压实。射手则吃力地将沉重的铳管架在垛口预留的凹槽上,对准下方蚁附攀爬的胡兵最密集处。

“放!”

“嗤——!”引信被点燃。

“轰!!!”一声比霹雳火炸点更沉闷、更集中的爆响在垛口炸开!浓烈的白烟瞬间喷涌而出,呛得射手连连咳嗽。而铳口喷出的,是一大片致命的灼热铁雨!

下方正攀爬在云梯和城墙根下的胡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十几人、甚至几十人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上爆开无数细密的血洞,像破麻袋一样从云梯上坠落,将后面的士兵也砸落下去。神火铳近距离的覆盖性杀伤,在这种狭窄拥挤的登城战场上,效果极其恐怖。被击中的区域,云梯上瞬间为之一空!

然而,这恐怖的武器也有致命的弱点。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射手肩膀剧痛,甚至有人脱臼;发射速度极慢,再次装填需要时间;呛人的烟雾严重阻碍视线;更可怕的是,巨大的声响和闪光彻底暴露了射手位置。

“小心冷箭!”副将话音未落。

“噗噗噗!”数支刁钻的冷箭从城下射来,几名正在装填的火铳手惨叫着倒下!一支力道极强的重箭,甚至“铛”的一声,狠狠钉在张辽面前的地砖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劲风擦过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放完一轮立刻退后隐蔽!弩炮压制!”张辽果断下令。神火铳威力巨大,但更像是孤注一掷的杀手锏,无法持续压制。城头的争夺再次陷入了血腥的拉锯。

寒夜降临,刺骨的北风卷着雪花,将城上城下凝固的鲜血冻成暗红的冰晶。厮杀声终于低了下去,只有伤员压抑的呻吟和野狗的吠叫声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城头,疲惫不堪的守军麻木地清理着碎肉和断肢,加固着破损的垛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刀子。白天的恶战,击退了胡人潮水般的猛攻,但守军的伤亡触目惊心。张辽清点着人数,心沉到了谷底。预备队早已打光,现在城墙上每一个能站着的士兵,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滚木擂石消耗殆尽,连收集城下尸体上的箭矢都成了奢望。更糟糕的是,火油和霹雳火也所剩无几。

“将军!”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校尉踉跄着冲上城楼,声音带着哭腔,“马邑……马邑守将王将军……战死!城……破了!”

张辽身体猛地一晃,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箭垛。马邑失守!这意味着代郡的侧翼完全暴露,更意味着胡人可以分出更多兵力,从多个方向围攻代郡!代郡,这座孤城,已然被彻底包围在死亡的铁桶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哗隐隐从城西北角传来。

“援军!是援军!”

“是刘字旗!是刘皇叔的兵!”

疲惫绝望的守军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浮木,纷纷涌向西北城墙。

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只见一支约三千人的队伍,正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却坚定地向代郡城靠近。他们没有打火把,如同沉默的雪中幽灵,队伍严整,动作迅捷。队伍中央,一杆赤红色的大旗在风雪中倔强地展开,上面一个斗大的“刘”字清晰可见。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支队伍的装备——大部分士兵都背负着一种结构复杂、体型巨大的劲弩,弩臂闪烁着特制木材和钢铁结合的光泽,正是刘备治下改良的蹶张弩!

更令人心头一热的,是那面“刘”字大旗旁边,一面稍小一些的旗帜上,赫然是一个笔力遒劲的“仁”字!

“是刘皇叔的兵!关云长将军来了!”绝望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张辽紧绷一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他认出了那面“仁”字旗,那是刘备军中代表其仁德理念的象征,此刻出现在这修罗地狱般的代郡城下,如同刺破黑暗的一道微光。

“开西门!放友军入城!”张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沉重的西门在绞盘的呻吟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这支来自刘备的援军,如同一条沉默而精悍的溪流,迅速而有序地涌入城内。当先一人,赤面长髯,丹凤眼寒光如电,身披绿袍,手提青龙偃月刀,正是威震天下的关羽关云长!他身后紧随着一位面容刚毅的青年将领,正是陈到。两人身上都沾染着风霜和战尘,但眼神锐利如鹰,精神奕奕。

“文远将军!云长奉大哥之命,特来助战!”关羽声如洪钟,对着迎上来的张辽抱拳。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惨烈的景象和守军疲惫不堪、带伤染血的面孔,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沉重与敬意。

“关将军!陈将军!来得太及时了!”张辽紧紧握住关羽的手臂,那份沉稳如山的力量让他疲惫的身心都感到一丝支撑。“若非将军星夜驰援,代郡今夜恐难支撑!刘备大人高义,张某代城中军民,拜谢了!”他深深一躬。

关羽连忙扶住:“文远将军坚守苦战,力保城池不失,劳苦功高!关某不过奉命行事,何敢居功?守土安民,分所应当!大哥闻听代郡危急,心急如焚,本欲亲至,奈何军务缠身,特命我二人率本部三千劲弩兵及部分粮秣箭矢火速来援!此乃我新配发之蹶张弩,射程力道皆远超寻常强弩,箭矢备有数万支!火油百桶!还有神医所制金创药若干!”他语速极快,清晰地报上所携物资。每一句话,都如同给濒死的代郡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陈到在一旁补充道:“张将军放心,我部将士,可即刻登城接防!让守城的兄弟们,歇口气!”

张辽心中大定,立刻安排关羽带来的生力军接管几处受损最严重的城墙段,并将宝贵的粮秣箭矢尤其是火油迅速分发下去。守军看到堆积如山的箭矢和火油桶,看到这些精神饱满、手持强弩的援军,低迷的士气终于开始回升,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然而,张辽和关羽这两位沙场宿将都深知,眼前的喘息只是暂时的。他们并肩站在城楼,借着微弱的雪光,望向城外依旧灯火通明、营帐连绵不绝的胡人大营。那营盘深处,拓跋力微的王帐如同潜伏的巨兽,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拓跋力微此人,狡诈如狐,狠戾似狼。今日虽损兵折将,但主力未失,更有新锐之师加入。”张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凝重,“他既知我来了援兵,绝不会善罢甘休。必有更凶猛的攻势在后。”

关羽手抚长髯,丹凤眼微眯,寒光闪烁:“哼,任他千军万马,关某手中这口刀,定要让他再添几道血口!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张辽,“我军远来,兵力终是有限。代郡孤悬,久守恐非良策。需思破局之法。”

张辽默然点头。关羽的到来解了燃眉之急,但代郡依旧是孤城,依旧被数倍于己的胡人大军死死围困。解围的希望在哪里?曹操的主力在哪里?袁绍承诺的援军又在何方?这看似注定的死局,又该如何去打破?

夜色深沉,风雪似乎更紧了些。城外的胡营中隐隐传来沉闷的鼓点,如同巨兽不祥的心跳。城墙上,新换上来的刘备军劲弩兵沉默地擦拭着弩臂,检查着箭囊。关羽带来的劲弩兵迅速融入到城防的各个缺口,他们动作熟练地将沉重的蹶张弩架在垛口预留的加固位置上,冰冷的钢铁弩臂在微弱的雪光下反射着幽光。士兵们默默检查着弩弦的力道,将一支支特制的、带有三棱铁簇的重矢插入触手可及的箭槽。这份沉默的专注,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冷酷和高效。

城内,短暂的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伤兵营早已人满为患,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着,几乎令人窒息。甄宓(方晴)带领的医护队如同精密的齿轮,在拥挤嘈杂、呻吟不绝的营帐间一刻不停地运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烧酒(消毒用)气味。几名医护正合力按住一个腹部被长矛贯穿的年轻士兵,他的肠子都流了出来,脸色蜡黄,气若游丝。甄宓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冷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她快速用煮沸过的麻布清理伤口,双手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准备进行一场九死一生的肠管复位缝合。旁边,一个断了腿的军士死死咬着一根木棍,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两名医护死死按住他,准备进行截肢手术。地上堆满了染血的纱布和断肢,如同地狱的柴薪。连日高强度的救治和药品的严重短缺,让甄宓的脸上也染上了无法掩饰的憔悴,那双外科医生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的沉重。

“夫人!城西又下来一批重伤员!二十多个!”一个满脸烟灰、手臂简单包扎着的传令兵冲进营帐,声音带着哭腔。

甄宓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头,声音穿透营帐的嘈杂,清晰而果决:“按伤情轻重分置!优先处理大出血和气绝危险者!告诉城上,尽量别再送伤者下来,我们的药……”她顿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后面的话,“……我们的医护,快撑不住了。”

传令兵看着眼前如同人间炼狱的景象,看着这位白衣已被血污浸透大半却依然挺直脊梁、指挥若定的“神医夫人”,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冲了出去。

而在这座被血与火煎熬的孤城地底深处,一处阴暗、干燥、由原本储存杂物的地窖临时改建的秘密仓库内,气氛则与城头的悲壮、伤兵营的惨烈截然不同。这里空气浑浊,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破旧的木架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最后几十个早已密封好的黝黑陶罐——这是代郡仅存的霹雳火。几个工坊的老匠人蜷缩在角落,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陶罐外壳,眼神空洞地看着跳跃的火苗。他们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赶制出来的“凶器”,大半已在白天的城门血战中化为灰烬和敌人的血肉。火药原料早已耗尽,连硝土都刮不出来了。这些罐子,就是代郡最后能发出的几声不甘的咆哮。一个年轻工匠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的地窖里显得格外刺耳。领头的老匠师摸索着,将最后一点掺杂了大量杂质的黑火药粉末小心翼翼倒进一个空竹筒,仔细封好口,这连塞炮眼都不够的可怜分量,是他能为这座城做的最后一件事。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浓得化不开。城外的胡营中,代表着集结号令的苍凉牛角号又一次撕裂了寒夜的死寂!

“呜——呜——呜呜呜——!”

比昨日更加低沉、更加悠长、带着一种末日审判般的沉重。

城楼上,一夜未眠的张辽和关羽同时打了个激灵,猛地扑到垛口。借着初露的微弱天光,两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城外的旷野上,不再是杂乱的冲锋队列。一支前所未见、装备惊人的胡人重步兵方阵,如同黑色的移动森林,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城墙压来!他们身披厚实的皮甲,不少关键部位还镶嵌着大块的铁片,手中不再是弯刀,而是长达丈余的沉重长枪,枪尖密密麻麻,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盾牌也比寻常胡兵大上一倍,厚重结实,连成一片钢铁的壁垒。在这支重步兵方阵之后,是数量更多的、如同蚂蚁般扛着云梯的普通步兵。更远处,几架新打造的、更加笨重庞大的攻城锤,在无数犍牛的拖曳下,如同移动的攻城塔,缓缓碾过覆雪的冻土,发出令人心悸的隆隆声!

“重甲步兵?!”张辽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从未在草原胡人中见过如此大规模、装备如此精良的重步兵方阵!这绝非游牧部落的传统战法!这分明是融合了汉军城池攻防精髓的造物!

关羽的丹凤眼中也燃烧起前所未有的凝重火焰,他握紧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好个拓跋力微!好个猗卢!居然学得如此之快!此阵,专为破我坚城而来!”

“弩炮!给我对准那重甲方阵!射!”张辽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

城头仅存的几架床弩发出沉闷的弦响,粗大的弩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缓缓推进的胡人重甲方阵!然而,效果微乎其微!大部分弩枪撞在那厚实的、连成一片的巨型盾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溅起几点火星便被弹开!偶有射穿盾牌缝隙或命中甲士的,也只是让那黑色的森林略微晃动一下,倒下的个体瞬间就被后方涌上的士兵填补,整个方阵依旧如同缓慢移动的铁墙,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不断逼近!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敲打在每一个守城士兵的心头。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而上。

“神火铳!准备!”张辽的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沙哑。他清楚,这些笨重的火器,是此刻唯一能对那铁甲森林造成可观杀伤的武器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传令官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脸上带着一种极度惊惶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声音都变了调:

“报!报将军!急……急报!”

张辽和关羽猛地回头。

那传令官扑到近前,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急促禀报:“西……西门!一支胡骑!打着…打着拓跋猗卢的狼头大纛!绕…绕过了城北,正……正对着西门列阵!阵前…阵前……”

“阵前什么?!”关羽厉声喝问。

“阵前……押解着……一群……一群被捆缚的百姓!看……看装束,像是……像是马邑陷落时被掳走的……”传令官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城楼!

张辽和关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两人几乎同时扑到面向西门方向的城垛!

透过渐亮的晨光,只见西门外的雪原上,一支数千人的精锐胡骑已列阵完毕,战马喷吐着白气,骑士的弯刀在微光下闪着寒光。阵前,飘扬着一面狰狞的黑色狼头大纛。而在骑兵方阵的最前方,赫然是数百名衣衫褴褛、被绳索紧紧捆绑、串连在一起的汉人百姓!男女老幼皆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哭泣声、哀嚎声隐隐传来。冰冷的刀锋,就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一个身材魁伟、身着华丽皮裘、脸上带着残忍笑意的青年胡将策马出列,正是拓跋力微的族弟,新援统帅——拓跋猗卢!他用生硬的汉语,对着代郡城头,发出了震天的狂笑和充满恶意的咆哮:

“城里的汉狗听着!你们的援军到了?守得很硬?哈哈哈哈!看看这些人!他们也曾是你们的父老乡亲!现在,他们是我拓跋猗卢的奴隶!是攻城的人盾!”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弯刀,寒光四射: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开城投降!否则——”他的刀尖猛地指向那群哭嚎的百姓,“每隔一炷香,我就当着你们的面,杀一百个!杀光他们,再踏平你们的城!让你们的‘仁’字旗,在汉人的血海里泡烂!哈哈哈哈!”

狰狞的笑声如同夜枭的啼鸣,在冰冷的黎明里回荡。城头之上,关羽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丹凤眼中爆射出焚天的怒火,那赤红的脸色因为极致的愤怒而近乎发紫。张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屠刀悬颈,人盾在前。

这已非攻城,而是最无耻、最卑劣、最令人发指的攻心!代郡未破,西门已是绝境!拓跋猗卢那张狂的笑脸,如同魔鬼的烙印,深深烙在每一个守军眼中。

“将军!怎么办?!”副将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和颤抖。

张辽死死盯着城下那群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无辜百姓,又看向城外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发起致命一击的重甲方阵,再扫视城墙上那些面色惨白、眼中燃烧着愤怒却也交织着恐惧的士兵。关羽带来的“仁”字旗,在西门方向,在同胞的哭嚎与屠刀的寒光映衬下,此刻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脆弱。

真正的血色黎明,才刚刚开始。而拓跋力微精心策划的、最终绞碎代郡意志的屠刀,已然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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