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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年,夏末。

钱塘江口,石塘港。

海风浩荡,挟带着咸腥的水汽与夏日最后的余热,吹拂在数百面猎猎作响的“吴”字大旗上。巨大的艨艟战舰如同沉眠的钢铁巨兽,沿着曲折的海岸线排开,其黝黑的船体吃水极深,显然满载辎重。较小的蒙冲、走舸穿梭其间,如同巨鲸身畔灵动的鱼群,传递着最后的指令与物资。岸上,人声鼎沸,声浪几乎盖过了浪潮的轰鸣。数以千计的军士、工匠、农夫、甚至拖家带口的小吏,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在江东军士严厉却高效的指挥下,紧张而有序地沿着宽大的跳板登上各自分配的船只。他们背负着简单的行囊,箱笼里是布匹、铁器、农具、稻麦粟种,以及分量不轻的陶罐——里面装着江东沿海晒制的宝贵海盐,这是岛上原住民极渴求之物,也是此次能否打开局面的关键“敲门砖”。

“小心脚下!”

“甲字三营,前队登‘破浪’号!”

“卯时三刻解缆!贻误者,军法从事!”

……

呼喝声此起彼伏,更添几分临行前的肃杀与紧迫。

孙权(孙阳)站在港口最高处新搭建的望楼之上,手扶粗糙的木质栏杆。强劲的海风将他玄色的锦袍吹得紧贴在年轻却已显露出坚实轮廓的身体上,猎猎作响。他身后几步远,一身银甲、身姿挺拔如松的周瑜默然而立,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下方庞大的船队与涌动的人流,专注地评估着每一个环节的效率与隐患。再往后,文士打扮的鲁肃,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荡,眉头微锁,手中一卷写满物资与人名册的竹简,正低声与旁边的书吏核对最后的数字——那是江东未来数年在夷洲能否立足的血脉所系。

“公瑾,”孙权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周瑜耳中,“此番船队规模,远超上次吧?”

周瑜上前一步,与孙权并肩而立,目光扫过那片钢铁与风帆组成的丛林:“回主公,大小舰船共计一百零八艘。卫温将军坐镇‘镇海’号旗舰,诸葛都尉领前驱‘飞鱼’诸舰。陆战兵士五千,皆是精选善战、耐湿热之卒。随船工匠五百,通晓农事、营造、水利者千余户,连其家眷,总计移民……一万二千三百七十人。”这个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报出,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一万两千余人……”孙权低声重复,眼中有锐利的光芒闪烁,“好!这次不再是探路,是要生根!把江东的根,牢牢扎进那片沃土里去!”他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运动员的体魄在渴望一次真正的远征与开拓。“卫温、诸葛直那边,都交代清楚了?”

“主公放心。”周瑜的声音带着绝对的自信,“粮种、农具、营造图纸、筑城规制、以及主公亲笔书写的‘拓土令’与‘抚蛮策’,均已封存于‘镇海’号秘匣。令行禁止,赏罚分明,遇事决断之权,亦已授予二位将军。此次,定要在夷洲北、南两处要害之地,筑起坚不可摧的壁垒!”

鲁肃此时也核对完毕,上前补充道:“主公,肃已再三叮嘱随船主簿,务必详实记录夷洲风土、物产、水源、险要,尤其要绘制精细舆图。此前大小乔二位女公子所绘草图,虽有参照,终究是管中窥豹。此次亲临实地,勘探绘图,意义重大。”

孙权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望楼下方不远的官道。那里,两辆素雅的轩车静静停着。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两张同样明丽却气质迥异的年轻面容——正是大乔(李雯)与小乔(韩雪)。她们的目光也正投向这片钢铁与风帆的海洋,投向高处的孙权。大乔微微颔首,眼神沉静而充满鼓舞,那是一个调查记者对重大事件见证者的专注与期许。小乔则兴奋得多,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嗅探海风带来的未知信息,一双灵动的眸子在庞大的船队和远处海天一色的地平线之间来回跳跃,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探索的冲动。孙权甚至能想象出,她宽大的袖袍里,必定藏着未完成的、绘满了奇异符号与航线的南洋海图。

“二位女公子亦功不可没。”周瑜顺着孙权的目光看去,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大乔女公子整合多方探报,梳理出岛上已知大部族居址与水脉,使后队登陆选址省却无数周折,避免了与未知强敌过早冲突。小乔女公子所绘之基隆、台南两港预设营垒图,依山就势,兼顾防御与港口功能,水道疏浚之法更是别出心裁,卫将军与诸葛都尉已奉为圭臬。”

孙权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那是对“同道者”的欣赏,也是对青春活力的共鸣。他站直身体,最后望了一眼这片孕育了梦想的繁忙港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年轻主君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冒险家扬帆远航的豪情:“时辰将至!传令!擂鼓!升帆!祝我江东健儿,乘风破浪,旗开得胜!愿我炎汉龙旗,永耀夷洲!”

“咚!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声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在石塘港上空隆隆滚过。

“升——帆——!”令旗挥动,号角齐鸣。

巨大的硬帆如同一片片厚重的云朵,在无数绳索的牵引下,费力地沿着桅杆缓缓升起,吃满了强劲的海风!庞大的船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巨龙,在旗语与号角的指挥下,开始缓缓地、坚定地调转方向,将布满铆钉与撞角的船艏,对准了东方那片浩渺无垠、充满未知与可能的深蓝。

孙权、周瑜、鲁肃,以及下方轩车中的大小乔,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片移动的钢铁森林之上。海风吹散了孙权额前的碎发,露出了年轻却写满野心的眼眸。他知道,这一步踏出,江东的未来,将不再局限于这片烟雨江南。巨龙的爪牙,终于探向了那波涛之下的新世界。

一个多月后,夷洲北部,后世基隆港外海。

海天一色,浩渺无边。巨大的船队劈开墨蓝色的海水,留下长长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与一个多月前离开石塘港时的喧嚣热烈相比,此刻的旗舰“镇海”号甲板上,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咸湿的海风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紧张。

主将卫温,一身被海盐浸透显出灰白色的厚重皮甲,手扶舵楼边缘的护栏,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脸色黝黑,饱经风霜,此刻却绷得紧紧的,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海天相接处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陆地轮廓——夷洲北部连绵的丘陵和森林。

“将军!”一名斥候哨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高高的主桅了望斗上滑下,面色发白,声音带着遏制不住的颤抖,“东南风……东南风里那股气味……更浓了!还有……还有烟!好几股烟!从林子深处冒出来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股若有若无、却令人极其不安的气息,伴随着愈发强劲的东南风,清晰地钻入了甲板上每一个人的鼻腔。那是一种混合了木头燃烧的焦糊、尸体腐败的恶臭以及某种……浓烈植物汁液焚烧后的刺鼻味道。这味道盘踞在每个人的嗅觉里,挥之不去,如同不祥的阴影。

卫温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护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身旁并肩而立的诸葛直,这位向来以沉稳着称的副将,脸色也异常难看。诸葛直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被海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粗糙舆图——那是出发前小乔(韩雪)根据江东探子和零星海商描述反复推演、修正后绘制的《夷洲北部沿海略图》。图上,用醒目的朱砂圈出了几处预设的登陆点和适合建立堡垒的谷地。其中一处被重点标注为“甲字地”的避风海湾,地势开阔,有淡水溪流汇入,背靠丘陵屏障,原本是最理想的核心登陆点与筑城之所。

然而现在,舆图上那片代表着希望与规划的区域,正被空气中那股死亡的气味和目力所及处升腾的数道灰黑色烟柱笼罩着。

“甲字地……朱砂标记处……”卫温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

诸葛直沉重地点点头,指着图上甲字地附近一条用纤细墨线描绘出的溪流:“正是此处。按图所示,溪入海口两侧平坦,背靠山脊,确是筑城良地。可这烟……”

“报——!”船舷处传来急促的呼喊。一条轻捷的走舸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浪花靠上了“镇海”号船舷。一名浑身湿透、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神色的探哨被绳索飞快地提了上来。他顾不得行礼,嘶声喊道:

“将军!甲字地……甲字地海滩上……全是死人!!”

此言一出,甲板上瞬间死寂,只剩下海风的呼啸和帆索的呻吟。

探哨喘着粗气,眼中惊惧未消:“看穿着……是……是岛上的土人!尸体堆得像小山……好多都……都碎了!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砸过、砍过……还有……还有好多古怪的草人插在地上!涂得花花绿绿,吓死人了!溪水……溪水都是红的!林子深处还在冒烟,像是在……在烧寨子!”

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瞬间窜上脊背。草人祭阵?血染溪流?寨子被焚?这绝不是天灾!

“是哪一部干的?”卫温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杀伐之气。出发前对大乔(李雯)所提供情报的研读立刻在脑中闪过——夷洲北部势力交错,几个大部族之间素有仇怨,其中以山地猎头着称的“巴布拉”(意为“山之勇者”)和占据沿海平原的“噶玛兰”(意为“平原之子”)冲突最为激烈。

“看……看尸体的纹面和发饰……像是……像是噶玛兰人!”探哨的声音发颤,“只有他们的战士会在额头上纹那种……那种交叉的短斧印记!”

“巴布拉……”诸葛直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更加凝重,“他们竟然把战场推进到了沿海!还用了这种……邪祭手段!”他迅速展开手中小乔绘制的地图,指尖在代表甲字地的朱砂标记旁用力一点,“此地正位于巴布拉部宣称的传统猎场边缘,与噶玛兰部控制的盐泽地带接壤!大乔女公子探报所言不虚,此地确为两族必争之地!”

卫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在舆图上那几个被朱砂圈出的预设登陆点上来回扫视。甲字地已沦为修罗场,绝不可用。乙字地过于开阔,无险可守,一旦登陆时遭遇袭击,后果不堪设想。丙字地靠近后世淡水河口,地形复杂,有大片红树林沼泽,极易陷入泥淖和埋伏……小乔的地图如同冰冷的现实,清晰地标注着每一个选择的代价。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那片依然被不祥烟柱笼罩的海岸线深处。

“传令!”卫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队蒙冲、走舸即刻转向!目标——丁字地!”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另一个被朱砂圈出的点——那是后世基隆港内,一个被群山环抱、入口狭窄如咽喉的深水湾。“按图所示,此港入口虽险,然内里宽阔水深,背靠断崖,易守难攻!登陆后,立刻抢占崖顶制高点!筑垒!立栅!动作要快!各船弓弩上弦,盾橹预备,随时准备接战!”

“诺!”传令官嘶声应命,奔向下达命令。

庞大的船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拨动,开始笨拙而坚决地在海面上转向。粗大的缆绳在绞盘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巨大的帆面在风力的拉扯下调整着角度。所有船只的侧舷女墙后面,强弩的寒光在阴暗的天色下森然亮起,一排排蒙着牛皮的巨大橹盾被士兵奋力举起,将甲板遮蔽得如同移动的堡垒。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士兵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器,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越来越近、被死亡气息笼罩的陌生海岸。小乔舆图上的“丁”字标记,此刻承载了江东在夷洲的全部希望,但也可能,是下一个血腥陷阱的开始。

丁字地(后世基隆港内港)。

沉重的船锚带着巨大的铁链轰鸣声砸入深蓝色的海水,溅起浑浊的浪花。数十条蒙冲、走舸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旗舰“镇海”号弩炮和箭雨的掩护下,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狭窄水道后豁然开朗、被陡峭断崖环抱的宁静海湾。岸上,嶙峋的礁石和茂密的热带灌木丛一片寂静,仿佛之前的血腥与杀伐只是错觉。

“登岸!快!”

“抢占崖顶!动作快!”

“盾阵掩护!弩手上弦,警戒侧翼!”

军官们嘶哑的吼声在狭窄的船舱内和湿滑的滩头礁石间回荡。训练有素的江东精锐陆战队士兵,身披轻便但坚韧的镶铁皮甲,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小阵,以巨大的橹盾为掩护,如同钢铁的螃蟹,迅捷而谨慎地越过齐膝深的海水,踏上混杂着碎石与贝壳的滩涂。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灌木丛、岩缝和崖壁的转折处。强弩手紧随其后,冰冷的弩矢稳稳对准了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黑暗角落。整个登陆过程紧张而高效,除了海浪声、士兵沉重的喘息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再无其他声响。小乔地图上标注的这片丁字地内湾,入口狭窄如瓶颈,两侧悬崖高耸入云,崖顶平坦,一旦控制,则整个内港尽在俯瞰之下,确实是一处天造地设的险要门户。

“报——崖顶未见敌踪!”

“报——侧翼灌木林安全!”

“报——发现溪流入海口!水质清澈,流量稳定!”

探马如同流水般回报。卫温立于“镇海”号舰艏,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一丝。诸葛直看着士兵们如同工蚁般迅速在滩头建立防线,并向崖顶攀爬,也松了口气,随即立刻展开小乔绘制的筑城预设图:“传令工匠营!按‘磐石垒’甲字方案,即刻勘测,放线立桩!伐木队,取崖顶硬木!土方队,就地取土石!三班轮作,昼夜不息!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基址夯土高出地面!”他语速极快,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

沉闷的号子声很快取代了战前的紧张。登陆点的宁静被打破,代之以热火朝天的建设喧嚣。锋利的斧锯啃噬着崖顶坚硬如铁的樟木、楠木,发出刺耳的声响,木屑纷飞。沉重的石夯被数十名赤膊的壮汉喊着号子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砸在刚刚清理出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震撼着海湾的空气。深褐色的泥土被一筐筐运走,清理出用于打基础的生土层。巨大的石料被从船上卸下,由简易的滑轮组吃力地拖向指定位置。汗水混合着湿热的空气,浸透了每一个人的衣衫,但没有人停下,生存的压力和将令的严厉,驱使着这支混杂着士兵、工匠、民夫的队伍如同高效的机器般运转。一座依托断崖、扼守海湾咽喉的雏形堡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礁石与丛林间倔强地生长。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将军!诸葛都尉!”一名低级工官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惊疑,“伐木队在崖顶后坡……发现了一些东西!”

卫温与诸葛直对视一眼,立刻随那工官快步穿过嘈杂的工地,攀上已初具轮廓的崖顶堡垒边缘。眼前豁然开朗,崖顶后方是一片被高大林木覆盖、缓缓向下延伸的坡地,一直通向远处的密林深处。就在这片坡地与密林交接的边缘地带,十几株粗壮的古树树干上,赫然钉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件——那是用新鲜藤条和某种不知名的黑色羽毛精心编织而成的奇特人偶!

这些人偶仅有半人高,造型扭曲诡异,有的张牙舞爪,有的蜷缩哀嚎。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的“脸”部,用暗红色的矿石粉末勾勒出狰狞的五官,空洞的眼窝仿佛死死盯着下方正在筑垒的江东营地!更诡异的是,人偶周围的地面上,洒着一圈圈深褐色的粉末,散发出刺鼻的腥气——那是干涸的血迹!几处泥土有被翻动又匆忙掩盖的痕迹,隐约可见被利器斩断的兽骨和某种鸟类漆黑的羽毛碎片露出来。

“这是……”诸葛直倒吸一口凉气,饶是见多识广,也被这充满原始诅咒意味的场景激得脊背发寒。

“巴布拉的猎头祭!”卫温的声音冷硬如铁,他蹲下身,捏起一点带血的泥土在指尖捻开,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用仇敌的恐惧和痛苦向他们的邪神献祭,祈求力量,诅咒入侵者。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就钉在这里,看着我们!这是警告,也是宣战!”

几乎是同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营地东侧新辟出的、用于安置工匠家眷的临时居住区传来,中间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惊叫。

“怎么回事?”卫温厉声问道。

一名队率飞奔而来,脸色发白:“回禀将军!是……是疫病!有人……有人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了!几个时辰……已经倒下了二十多个!都是随船的妇孺!”

“痢疾?!”诸葛直失声惊呼,脸色剧变。湿热的环境,不洁的饮水,简陋的临时居所,长途跋涉的疲劳……这些都是痢疾的温床!一旦在人员密集、医疗条件匮乏的营地爆发开来,后果不堪设想!这比敌人的刀箭更为致命!难道那些诡异的草人诅咒,真的应验了不成?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三天后,基隆崖顶营地(磐石垒内)。

卫温阴沉着脸,站在刚刚垒起一人多高、还散发着新鲜泥土和木头气息的寨墙内侧。三天前那场痢疾的恐慌,如同跗骨之蛆,在营地内悄然蔓延。尽管他第一时间下令隔离病患,焚烧污物,强令所有人必须饮用煮沸的水,并派人寻找是否有可用的草药(然而对岛上植被一无所知,谈何容易),但病倒的人数仍在缓慢增加。营地里的气氛压抑而焦躁,筑城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将军!”诸葛直拿着一卷薄薄的麻纸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这是江东官坊新制的“纸”,便于书写携带,小乔尤其喜欢用它绘图。“暗哨回报!西面靠近溪流上游密林边缘,发现了一个噶玛兰人的小聚落!非常隐蔽,看起来……像是逃难过来的!”

“噶玛兰人?”卫温眼中精光一闪,峡谷血战的惨象瞬间掠过脑海,“确认吗?有多少人?”

“人数不多,老弱妇孺为主,青壮很少,且大多带伤。暗哨远远观察,他们使用的陶器样式、身上的纹饰,与海滩上那些尸体残片吻合。他们似乎在……在熬制某种草药,味道很特别。”

草药!这两个字如同黑暗中的火种,瞬间点燃了卫温心中的希望!江东船队随船虽有郎中,但携带的药材在陌生的环境里效果大打折扣,面对痢疾更是束手无策。如果能从这些土着手里获得有效的本地草药……

“走!”卫温没有丝毫犹豫,“点一队亲兵,要最机敏的!不要铠甲,换上便服,带上盐和布!诸葛,你随我去!带上小乔女公子绘的那张图!”

后半句话让诸葛直一愣:“图?哪张?”

“那张!”卫温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张标注了水源、物产、还有……还有画了那个‘笑脸’符号的图!”

诸葛直瞬间明白了。出发前,小乔在绘制基础地理图的同时,还额外标注了她通过海商和零星情报推测出的、岛上可能代表“友善”或“贸易意愿”的部落符号。其中一个简单的、向上弯曲的弧线组成的“笑脸”,被标注在北部海岸附近,旁有小字注:“疑为噶玛兰部标记?交易频繁”。

片刻后,一队二十余人组成的精干小队,卸下显眼的甲胄,只穿着便于活动的劲装短打,悄然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堡垒工地。卫温亲自带队,诸葛直紧随其后,几名亲兵带着几大包雪白的江东海盐和几匹厚实的葛布。卫温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卷特制的麻纸——上面是诸葛直临摹的小乔图稿,尤其醒目地保留了那个代表噶玛兰的“笑脸”符号。

他们在茂密的原始丛林中穿行了近两个时辰。高大的蕨类植物如同史前巨兽的臂膀,层层叠叠的阔叶遮蔽了大部分天光,空气中闷热潮湿,腐烂的落叶散发出浓烈的气息,各种奇异的鸟鸣和虫嘶在耳畔交织,令人心头发紧。脚下的腐殖层又湿又滑,布满虬结的树根和缠绕的藤蔓。小乔地图上标注的溪流走向和林间小径成了他们唯一的指引,即便如此,也数次迷失方向。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神经紧绷,警惕着任何可能来自暗处的袭击。

终于,在穿过一片巨大的、挂满了气生根的榕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林间空地。溪水对岸,十几座低矮的、用圆木和棕榈叶搭建的棚屋依偎在几块巨大的岩石下方,巧妙地融入环境,若非袅袅升起的炊烟,极难发现。空地上,几个穿着简单麻布和兽皮拼接衣服的妇人正用木杵在石臼里捣着什么,空气里果然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奇异的草药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凉。几个瘦弱的孩子依偎在她们身边,看到突然从密林中钻出的不速之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发出短促的尖叫,迅速躲到了母亲身后。几个仅存的、手臂或额头缠着染血麻布的噶玛兰战士闻声立刻从棚屋里冲了出来,手中紧紧握着磨尖的木矛或骨刀,脸上涂着代表哀悼与愤怒的赭石泥彩,眼神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悲愤和毫不掩饰的仇恨!他们迅速挡在妇孺身前,摆出了拼死抵抗的姿态!冰冷的矛尖和骨刃,在穿过林叶的斑驳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空气瞬间凝固!卫温身后的亲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肌肉紧绷,弓起了背,如同一群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冲突一触即发!

“别动!”卫温低吼一声,制止了部下的冲动。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简陋的棚屋、几乎空无一物的晾晒架、妇孺惊恐疲惫的面容以及战士身上刺目的伤口。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他没有拔刀,反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双手,掌心向前摊开,做了一个最原始也最通用的“手中无武器”的表示。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充满敌意的战士,直接投向后面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似乎有些威望的老妇人——她的眼神虽然也充满警惕,但却多了一丝审视和疲惫的绝望。

然后,卫温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张卷着的麻纸地图铺开在身前湿润的草地上。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地图上那个被小乔特别标注的、代表噶玛兰的“笑脸”符号上,用力地、反复地点了点。接着,他的手指又指向地图上代表自己位置的“丁”字标记,再指向代表这个溪边聚落的方位(他根据小乔图上标注的溪流方向大致估算的)。最后,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噶玛兰人熬制药草的石臼,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祈求”的动作。

语言完全不通!动作成了唯一的桥梁。卫温在用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传递信息:我们认识这个符号(笑脸),知道你们(噶玛兰人),我们来自这里(丁字地),我们看到了你们(在这里),我们需要那个(草药)!

噶玛兰战士们面面相觑,眼神中的凶狠被惊愕和迷茫取代。他们看不懂地图上复杂的线条和标记,但那个被反复点指的、由简单弧线构成的笑脸符号——那是他们部族在交易集会上刻在信物上的标记!还有那个外来者首领合十祈求的动作,指向药草的方向……他们不是巴布拉那群魔鬼?是……是来做交易的?

就在这时,那个被卫温注视着的老妇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她似乎挣扎了一下,然后颤巍巍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年轻战士,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卫温身后亲兵背着的、鼓囊囊的包裹,又指向自己部落的方向,然后做了一个交换的手势。接着,她指了指石臼里捣碎的、散发着苦涩清凉气味的绿色草叶,再指向卫温带来的地图上那个“丁”字标记,最后,她的目光投向溪流上游遥远的密林深处——那里是巴布拉部猎头祭坛的方向,眼中瞬间迸发出刻骨的仇恨!她用力地比划着杀戮和复仇的手势,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悲鸣!

无声的交流,在肃杀的林间空地上进行着。信息在极度凝练的动作和眼神中艰难传递:我们需要你们的盐和布(包裹),可以交换我们治疗热病的草药(石臼)。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巴布拉(指向密林深处,仇恨的手势)!

诸葛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看懂了!卫温也看懂了!小乔那个看似不起眼的“笑脸”符号,此刻成了挽救这支孤悬海外队伍的救命稻草!

“盐!布!”卫温毫不犹豫地沉声下令,“放下!放在这里!”他指着面前的地面。

几名亲兵立刻解下背上沉重的包裹,解开系绳,将里面雪白晶莹的海盐和厚实柔软的葛布展露出来。这两样东西,尤其是对盐极度稀缺的岛民来说,价值远胜黄金!

当那晶莹如雪、散发着海水蒸腾后纯净咸味的盐粒暴露在空气中时,所有噶玛兰人的眼睛瞬间直了!连那几个充满敌意的战士,眼神中的杀意都瞬间被一种强烈的渴望所取代!那厚实的、可以御寒裹体的葛布,更是让衣不蔽体的妇孺发出了低低的惊叹。老妇人死死盯着那堆盐和布,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猛地回头,对着身后捣药的妇人急促地说了几句音节古怪的土语。

很快,几个妇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几个用大片树叶包裹好的、散发着浓烈草药气味的绿色草叶浆团走了过来,放在卫温面前的地上。她们的眼神依旧警惕,但动作中多了一丝完成交易的谨慎诚意。

一场跨越语言和血海深仇的、无声的“易货贸易”,在这片弥漫着血腥记忆和草药苦涩的小溪边,以一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悄然达成。

卫温没有立刻去拿药草。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老妇人复杂难言的目光,再次指向地图上那个“丁”字标记(基隆堡垒),又指了指药草,最后,极其郑重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指向堡垒的方向!

他需要的不只是一次性的交易!他需要更稳定的草药供应,需要噶玛兰人作为向导和翻译,需要他们提供关于巴布拉和整个夷洲北部的详细情报!而作为回报,江东能提供的,是源源不断的盐、铁器、布匹,以及……复仇的机会!

老妇人的目光在药草、盐布和卫温那指向堡垒的邀请手势之间来回移动,最终,那浑浊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权衡与动摇之光,缓缓亮起。希望的火种,在血腥的灰烬和生存的绝境中,艰难地、顽强地燃烧起来。

一个月后,台南,赤嵌溪畔。

夕阳的余晖将蜿蜒流淌的赤嵌溪染成了一条熔金之河。河畔一片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的开阔地上,景象与一个月前基隆的紧张肃杀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喧闹的希望。

数百座规划整齐的屋舍骨架已经拔地而起,使用的木材不再是崖顶坚硬的樟楠,而是本地更为易得、易于加工的杉木和松木。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新鲜泥土的气息。条条笔直的道路(虽然只是夯实的土路)将整个聚落划分成一个个清晰的坊区——居住区、工匠区、仓储区、甚至预留出了一块平整的土地作为未来的“市集”。井字形的布局清晰可见,不仅考虑了防火间距,也兼顾了通风采光。更令人称奇的是,在每一排房屋和道路的两侧,都挖掘了深度、宽度统一的土沟——那是用于排水的暗渠雏形,沟底铺着碎石,上面暂时用木板覆盖。虽然简陋,却展现出了超越时代的规划理念。这正是小乔(韩雪)那份融合了现代空间布局和卫生设计的营寨图纸,在台南这片处女地上的首次完美落地。

“快!这边!榫卯要对准!木槌用力!”一名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已显出干练之色的随军小工官,正拿着大乔(李雯)整理编写的《简易营造手册》竹简副本,站在一个半成品的屋架旁大声指挥着。周围的工匠和移民们动作麻利,锯木的“嗤嗤”声、敲打榫卯的“咚咚”声、人们互相招呼的吆喝声响成一片,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拓荒交响乐。

在靠近溪流的一块高地上,一座结构更为坚固、占地颇广的木质建筑格外引人注目。它没有华丽的装饰,却规划得异常实用:正堂宽敞,足以容纳数十人议事;两侧有数个带窗的小房间,分别标记着“文书”、“仓储”、“会客”;后院更设有独立的伙房和马厩(虽然马尚未运来)。最特别的是,在建筑最显眼的外墙上,挂着一块新削好的宽大木匾,上面用刚劲的隶书刻着三个大字——“万安堂”!这里,正是卫温委任诸葛直全权负责、统筹台南据点一切民政事务的核心所在。

此刻,万安堂正堂之内,气氛却颇为奇特。

诸葛直正襟危坐于主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点着面前矮几上一卷摊开的麻纸名录。他下首两侧,站着几名负责具体事务的江东小吏,脸上都带着一丝无奈和为难。而堂下,则拥挤地站着十来个穿着各异、神情激动的人。他们中有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新近愈合伤疤的噶玛兰战士代表;有在基隆疫病中得救、主动跟随江东船队南下寻求生路的噶玛兰老弱;有江东本地的工匠头目;甚至还有几个面孔陌生、只在腰间围着兽皮、眼神却充满警惕和好奇的台南本地小部族(西拉雅平埔族)的探路者。整个大堂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期待、焦虑、茫然和试探的复杂情绪,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几种腔调古怪的土语、生硬的官话交织在一起,令人头大如斗。

“都静一静!”诸葛直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严厉,“一个一个说!通译何在?”

一名临时被指派、官话也说得磕磕绊绊的噶玛兰青年被推了出来,脸色涨红,结结巴巴地试图翻译。然而效果甚微。一个噶玛兰老妇急切地指着屋外新开垦的田地,比划着水源和种子,语速极快;一个本地西拉雅猎人则不断指着远处的山林,又指着自己腰间的弓,似乎在谈论猎场归属;江东的工匠头目则在抱怨分派来的本地劳力听不懂指令,效率低下……场面一片混乱。沟通的鸿沟,像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管理者与被管理者、新移民与土着之间,阻碍着这座新生据点的高效运转。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平静的女声在略显嘈杂的堂外响起:

“诸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纷乱的议论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只见大乔(李雯)一身素净的胡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她的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沾在光洁的额角,显露出连日奔波的痕迹。她的手上沾着些许泥土,衣摆下摆也沾了些草叶——显然刚从田间地头或工地现场过来。然而她的神情却异常沉静,那双属于调查记者的敏锐眼眸扫过堂内众人,带着一种洞悉和理解的光芒。

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中各捧着一叠厚厚的、裁剪得大小一致、略显粗糙的纸张——那是江东官坊新制的“民报纸”。纸上印着清晰的墨字。最上面一张的抬头,赫然用稍大的字体印着:《赤嵌新声·创刊号》,下方则是两行小字:“吴侯治下夷洲台南新拓之地·万安堂刊行·建安十年仲夏”。

大乔走到诸葛直面前,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向堂下众人,声音清晰而稳定:“我是李雯,奉诸葛都尉之命,在台南负责记录风物,也帮大家互通声气。此地的艰难,大家的期盼,我都看在眼里。今日此来,便是为解决沟通之困。”

她从侍女手中取过一叠《赤嵌新声》,分发给堂下那些噶玛兰、西拉雅的代表以及江东的工匠头目:“这是‘民报’,用大家能懂的话写成的。上面画了图,标了字。”她指着其中一张版面。

众人疑惑地接过那轻薄却承载着未知信息的纸张,目光落在上面。只见纸张被清晰地划分为几个区域:

左上角是一幅简单的图画: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显然是赤嵌溪),旁边画着一块块被直线分割的方块田地,田地里用小点代表种子。图画旁边用稍大的字写着:“新垦田亩,按此图所示编号,十日一轮,就近引赤嵌溪水灌溉。引水沟渠由各坊丁壮轮值开掘、维护。种子按户登记领取。”

右上角也是一幅图画:一片起伏的山林轮廓,用不同的树形标记区分几种主要树种,山林边缘画着一道醒目的、用石头堆砌的界线标记。旁边文字:“此界(石堆标记)以北山林,为猎鹿、伐薪、采药之所,各部皆可用之。界南之地,禁入,违者议罚。”

下方则是一个类似表格的区域,画着几个简单的人像符号代表不同人群(汉人、噶玛兰人、西拉雅人),旁边标注着:“匠作坊需力工三十名,管饭,日给盐一勺。有意者,明日卯时到东坊口找王工头报名。”

最下面还有一小块区域:“噶玛兰部阿土伯,寻会修渔网者,酬兽皮一张。西拉雅部山花婶,有治肚痛草药,可换新陶罐。需者至南三巷口寻之。”

图画直观!文字简洁!信息明确!虽然看不懂全部汉字,但那些形象的图画和清晰的符号,足以让不同语言背景的人瞬间理解核心内容!噶玛兰人和西拉雅人看着纸上描绘的熟悉场景和规则,眼中的茫然和抵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和一丝新奇。江东的工匠头目也松了口气——这下招募劳力总算有章可循了!

“这……这……”诸葛直看着堂下众人明显缓和下来的神情,又看看大乔手中的“民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困扰他多日的沟通顽疾,竟然被这几张轻飘飘的纸如此巧妙地化解于无形!他用手指着那“民报”上清晰的田地分区图,又指了指外面新规划的居住区,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妙!妙极!李姑娘此法,简直是……是定海神针!”

大乔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充满力量,如同春风拂过焦躁的田野:“诸葛都尉过誉了。此乃新地新事,大家茫然无措,信息不通,自然心生焦虑。有此‘民报’,定期刊发垦殖公告、器物交易、部族约定,乃至寻人觅物、技艺求助,将大小事务明明白白告知所有人。规矩定了,信息通了,人心自然就安了。”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属于新闻人理想主义的光芒,“沟通无碍,方能聚力同心。此地,方可称之为‘万安’!”

堂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混杂着各种口音的议论声。这一次,不再是争吵和抱怨,而是充满了理解、认同和一种找到方向的振奋。沟通的桥梁,第一次在这片混杂着不同语言、不同习俗的拓荒之地上,被几份带着墨香的“民报”稳稳地架了起来。

又数日,台南,赤嵌溪入海口北岸高地。

一座比基隆“磐石垒”规模更宏大、设计也更精良的木质堡垒已初具雏形,巨大的原木城墙沿着高地边缘耸立,正对着波澜壮阔的台湾海峡。这里被命名为“定海堡”,寓意拱卫海疆,安定一方。堡内最高的望楼尚未完工,但视野已然极佳。

卫温立于望楼平台边缘,强劲的海风吹拂着他被晒得黝黑粗糙的脸庞。他刚刚巡视完台南新辟的数处屯田和盐场,看着那片在辛勤劳作下逐渐焕发生机的土地,心中豪情激荡。诸葛直站在他身侧,正低声汇报:

“主公,基隆‘磐石垒’已成,扼守北港咽喉,留兵两千,配强弩百张,震天雷二十箱,足可震慑巴布拉残部。另按小乔女公子所绘海图及标注,已寻得基隆河谷硫磺矿脉!矿质极纯!第一批矿石八百斤,已装船启程,不日将运抵秣陵!”

“好!”卫温眼中精光大盛,用力猛拍了一下栏杆,“天佑江东!有此神物,我江东之火器,必将更上层楼!”硫磺,这可是火药配方中不可或缺的关键原料!夷洲的价值,瞬间又提升了一个层级。

他目光转向脚下繁忙的台南营地。新规划的街巷间人流穿梭,江东移民与噶玛兰、西拉雅人的身影混杂其中。远处新建的码头栈桥上,工匠们正喊着号子,将一根根巨大的圆木沉入水中打桩。几艘探索近海的小型艨艟正缓缓驶入港湾。一派生机勃勃的开拓景象。他的视线落在港口旁一片新开辟、被木栅栏精心围护起来的土地上。那里,几垄秧苗已经破土而出,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新叶,长势喜人。诸葛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主公请看,那便是按大乔女公子从流求(琉球)海商处购得图谱、又请精通农事之老农反复验证后试种的‘占城稻’!此稻耐旱、早熟、不择地,若能在夷洲驯化成功,其功不下于新增良田万顷!”

卫温满意地点点头。粮秣,是扎根之本。他正准备下令再扩大试种范围,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望楼下方传来。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奔上,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用浸透桐油的厚布严密包裹的细长竹筒:

“报——将军!基隆‘磐石垒’飞鸽急报!”

卫温眉头一皱,接过竹筒,迅速拧开密封的蜡封,从中抽出一卷写满小字的薄绢。诸葛直也凑近观看。薄绢上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紧急状态下写成:

卫将军钧鉴:

前日,巡逻船队在基隆港外东北方向约五十里海面,遭遇强风暴。风息后,于一片陌生群岛(图中未载)之礁盘间,发现奇特巨木残骸数段!其木色如赤金,坚逾精铁,非中原及南洋已知良材!更于最大一段残骸旁,拾获此物,不敢擅专,特附上。疑为异域海船所遗!风向诡异,洋流莫测,恐非善地!请将军定夺!

磐石垒守将 张横 顿首

薄绢之下,赫然裹着一块巴掌大小、被海水浸泡得发白的硬木碎片。碎片边缘呈弧形,显然属于某个巨大圆木构件的一部分。引人注目的是,碎片表面,竟用一种从未见过的、深蓝色的颜料,清晰地勾勒描绘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图案!

那图案的主体,是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兽首!它有着类似鳄鱼的狭长吻部,布满锯齿般的利齿,吻部上方,并非眼睛,而是两颗凸起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巨大圆球!兽首之后,蜿蜒延伸出粗壮扭曲的躯干,覆盖着层层叠叠如同蛇鳞又似甲片的纹路,躯干两侧,伸展出数对巨大的、如同鸟爪般的肢体!整个图案线条粗犷狂野,透着一股原始、凶蛮、令人心悸的未知力量感!

“这……这是何物?!”诸葛直忍不住惊呼出声,看着那兽首图案,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小乔所绘制的、囊括了已知南洋诸岛的海图上,从未标注过基隆东北方向有什么“陌生群岛”!这巨木,这诡异的图腾……难道大海深处,还隐藏着未被探知的、拥有可怕力量的未知文明?他们为何而来?又遭遇了什么风暴?是敌?是友?

卫温死死盯着手中那片描绘着狰狞海兽图腾的木片,一阵冰冷的海风吹过望楼,他结实的手臂上,竟也激起了一层细微的寒栗。小乔那份寄托着南洋香料与黄金梦想的深蓝海图,此刻似乎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知来路的图腾阴影悄然覆盖。海疆无垠,未知与凶险,如同深潜的巨兽,正随着这奇异的漂流物,无声无息地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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