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阿幽脖颈的灯笼被苏璃托在掌心,暖黄光晕裹着那团跳动的灯芯,像裹着颗会呼吸的琥珀。
被镇魂铁链锁住的剪影使此刻醒了,双目赤红如血,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嘶吼——他嘴里塞着染了朱砂的符纸,舌尖每顶一下,符纸上的“敕令”便灼得他满嘴腥甜。
“别急。”苏璃垂眸看他,指尖轻轻抚过灯笼外壁,“你越挣扎,灯焰烧得越旺。”她抬腕,将灯笼缓缓移至对方头顶三寸处。
灯芯突然“噼啪”炸响,光晕里浮起细碎的光影,像被风吹散的星子——那是被灯焰灼出的记忆碎片。
剪影使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自己深夜跪在青铜罗盘前,罗盘中心刻着歪扭的“南城三十六穴”,上司的声音从阴影里渗出来:“月圆前,务必拔除所有野火根脉。”碎片闪过时,他喉间的嘶吼陡然拔高,铁链在腕间勒出血痕,却挣不脱怨魄七号用《守陵残卷》刻下的咒文。
“地脉节点用三百年前的坐标系。”小烬蹲在苏璃肩头,金瞳映着灯影里的地图,尾尖无意识地卷住她一缕发梢,“执灯司管着地脉三百载,早该换了星盘。除非……”他突然顿住,尾毛根根竖起,“他们要重启王朝奠基仪的献祭。”
苏璃的手指在灯笼上一滞,灯焰险些被她掌心的魂力震灭。
三百年前大玄初立,初代帝王用三十六处地脉血祭镇压国运——这是史书中被抹去的一页,却在守陵世家的残卷里记着:“血祭需拔野魂,断私祀,绝人间烟火气,方得地脉纯血。”
“团绒。”她转头看向蹲在供桌上的衔月猫妖,“逆祀篇的变调,现在唱。”
团绒原本正用尾巴卷着供果玩,闻言耳朵“刷”地立起。
它歪头想了想,粉色肉垫在供桌上按出个小印子,喉咙里溢出清软的喵呜——那调子像被逆风吹乱的经幡,尾音故意拐了个破音。
阿幽脖颈的灯笼突然“轰”地蹿高尺许,灯焰里浮起虚幻星图,与剪影使记忆里的地图严丝合缝,唯中央多了座倒悬宫殿的轮廓,飞檐上的铜铃在光影里轻晃。
“初代守陵人殉葬所。”苏璃盯着那轮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要拿地脉血祭,引出殉葬所里的……”她没说完,目光已冷得能结霜。
子时三刻的东市刑场旧址,月光被乌云吞得干干净净。
三十六位灯主手持仿魂灯围成九宫阵,灯里的归墟听风贝泛着幽蓝,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团绒蹲在阵眼,闭着眼睛哼着走调的安魂谣;阿幽立在高台中央,主灯心灯印记全开,暖黄光晕像张网,罩住整片刑场。
“起。”苏璃站在高台上,声音混着魂力扩散,像根细针扎进每寸空气。
地面突然裂开蛛网状的细缝,灰白手臂从土里钻出来,带着腐叶和碎骨。
百姓们惊呼声刚起,那些爬出来的亡者却没有扑向活人——他们穿着锈迹斑斑的戍边甲,裹着浸了水的粗布裙,甚至有个孩童攥着半截糖葫芦,全都跪在地上,面朝守心祠方向。
“我叫李五,戍边三年,战死荒漠。”最前排的老兵沙哑开口,“执灯司说我家无嗣,不配点灯。”他腰间的箭簇还插在肉里,血却早已流干,“可我娘在村头等了我十年,她每年清明都烧纸,说‘我儿的魂,总得有个地儿落’。”
“张氏女,溺毙河中。”扎着麻花辫的姑娘跪下来,发梢还滴着浑浊的水,“因是贱籍,魂牌未录。可我阿爹卖了三亩地,给我刻了块木牌,藏在床底下。”
一个接一个,三十六个名字,三十六条被执灯司抹去的冤路,在夜空中炸响。
百姓们起初缩在街角发抖,渐渐有人红了眼眶——那老兵说的村头老妇,他们见过;那张氏女的阿爹,上个月还在西市卖菜。
执灯司密室里,司首正对着魂灯罗盘推算灯网位置。
罗盘中央的星图突然扭曲成乱码,他“噗”地喷出一口黑血,指缝里渗着紫斑——那是被亡魂直接冲击识海的反噬。
更骇人的是,他眼前浮起三十六个虚影,正一字一句重复着东市传来的控诉,每说一个字,他胸前的司印便灼痛一分。
“你们不给灯,我们自己燃。”苏璃的声音穿透夜幕,在刑场上方炸响,“你们不记名,我们自己说。从今往后,每一个被遗忘的人,都将在这世上,重新活一次。”
宫墙深处,柳昭仪攥着最后一枚家族魂牌的手在发抖。
那是她祖父的魂牌,本该由执灯司供奉在祖祠,此刻却在她掌心化为飞灰。
窗外飘进一缕风,裹着东市传来的模糊话音,她突然想起幼时见过的守陵碑——上面刻着“守魂者,当守人心”,而他们这一脉,早已忘了这句话。
东市的人群里,不知谁先跪了下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整座刑场的百姓都跪了,朝着高台上的苏璃,朝着那些诉说冤情的亡魂,重重叩首。
晨雾漫进守心祠时,小烬舔着爪子蹲在窗台上,望着远处冒起的几缕火光——那是百姓自发点燃的灯,在巷口,在屋檐下,像星星落进人间。
他转头看向正整理灯主名单的苏璃,金瞳里浮起笑意:“主人,东市的火,烧起来了。”
苏璃抬头,目光穿过晨雾,落在王都各处新燃的灯上。
她知道,这把火不会停——三日后,会有四十七处新的野火自发燃起,像种子破土,像春潮漫过冻土,将执灯司捂了三百年的黑暗,烧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