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断碑时,怨魄七号的残魂在《守陵残卷》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他指尖扣着泛黄纸页的力道重得几乎要戳穿,碎纸片簌簌落在阿幽的灯笼旁,被暖光一照,竟像极了飘落的纸钱。
天启七年......执灯司裁撤孤贫无嗣户魂籍三千六百一十二。他的声音比深夜的风更冷,残魂上的裂痕随着每一个字裂开又弥合,他们说这些亡魂无后承香火,不入正祀,所以连官灯里最后一滴灯油都要抽走。他突然抬头,半透明的瞳孔里翻涌着幽蓝的光,苏姑娘,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苏璃蹲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鉴边缘。
三日前在执灯司卷宗里见到的血渍突然浮现在眼前——原来那不是批注的墨,是被刻意掩盖的,三千六百一十二户的血泪。
她喉间发紧,却还是压着声音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些人,连当孤魂野鬼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怨魄七号的指骨重重敲在旧档上,那是他当勾魂使时偷偷抄下的黑户名单,墨迹早已褪成淡灰,野鬼还能抢香火、占荒庙,可他们......他们的魂火刚要聚成形状,就被天网碾碎;刚想托个梦,就被镇魂铃震散。他残魂猛地一颤,您说他们是被遗忘?
不,是被系统性地抹除——连名字都不让留在这世上!
夜风卷起一片枯叶,擦过苏璃的鬓角。
她望着空中还未散去的三十六簇魂火,小丫头的布老虎仍在轻轻摇晃,像在应和什么。名字一旦被亲人记住,就永远不会消失。她忽然笑了,可那笑意比夜色更凉,既然执灯司不肯当这盏灯......她站起身,月光在她眼底碎成寒星,那就由我来补。
最东侧的废井藏在两条窄巷的夹角里,井沿爬满青苔,水面浮着层油绿的藻。
小烬绕着井台转了三圈,九尾在身后扫出半透明的弧,突然停住脚步,鼻尖动了动:有镇魂铁的味儿。它金瞳微眯,是执灯司的老东西,专门压怨魂的。
苏璃从图鉴空间里摸出枚指甲盖大小的幽泉萤卵。
这是她在西北大漠的黑沙古墓签到所得,外壳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此刻正随着井底传来的怨气微微发烫。准备好。她对肩头的团绒道,等会儿可能要你哼那调子。
团绒歪着脑袋舔了舔爪子,粉爪垫却悄悄抠住她的衣领——这只总爱犯迷糊的小猫妖,此刻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幽泉萤卵坠入井中时,发出的轻响。
下一刻,蓝焰如莲花般在水面炸开,映得井壁青幽幽一片。
苏璃屏住呼吸,看见井底浮出两道影子:女人的身形佝偻,怀里紧抱着个孩童,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唯有唇形清晰可辨——儿啊,娘没吃饱......留给你......
喵呜......团绒突然从她肩头跃下,轻盈地蹲在井沿。
它垂着脑袋,喉咙里滚出那日在破庙哼过的调子,比安魂谣低了三度,带着点破铜钟似的颤音。
井中的影子突然顿住。
女人缓缓抬头,她的脸本是模糊的,此刻却渐渐清晰:眼尾有颗朱砂痣,嘴角沾着草屑——像是饿死前还在啃树皮。
她望着团绒,嘴角竟扯出个极淡的笑,然后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孩子。
青火从她心口腾起,裹着孩子的魂影,如游龙般窜向空中。
阿幽早等在一旁,张着嘴吞下那缕青火。
它脖颈处的灯笼地亮了三分,灯壁上的金纹像活了似的游走,连灯油都泛起了蜜色。
与此同时,全城的野火齐齐震颤。
小丫头的布老虎突然飞得更高,撞碎了一片阴云;戍卒的箭簇地落在断碑前,在石面上刻下道浅痕;难产妇人的婴儿虚影第一次笑出了声,小手抓向阿幽的灯笼。
成了!小烬跃上苏璃肩头,狐尾扫过她耳垂,这一环补上,守心链的传导效率至少提四成。它突然竖起耳朵,但......有人来了。
巷口的阴影里传来青铜铃铛的脆响。
两个黑袍人并肩走出,腰间悬着刻满咒文的铜铃,胸前绣着半盏残灯——正是执灯司专门镇压野魂的熄火队。
私祭禁魂,扰乱阴阳秩序。左边那人冷笑,手按在腰间铃铛上,按《阴阳律》第三十七条,当剜去灵识,永镇冥河。
苏璃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块羊脂玉牌。
月光落在七品守陵使五个篆字上,泛着温润的光:我奉王都守陵府密令,巡查百年旧案遗魂安置事宜。她玉牌一扬,尔等阻挠公务,可知罪?
两个黑袍人一怔。
右边那人刚要开口,小烬的狐尾已在暗中抖开——它早布下幻雾,将四周的墙影染成半透明。
团绒趁机发出一声高频呜叫,那声音细得像蚊蝇,却让所有墙影里的模糊身影突然清晰:有缺了条腿的老乞丐,有抱着药罐的病童,还有个攥着断簪的小丫鬟......他们齐齐转向黑袍人,无声地张着嘴。
不......不可能!左边那人踉跄后退,铃铛撞在井沿上发出乱响,这些魂早该被天网碾碎了!
苏璃望着他们发白的脸,忽然笑了:不是它们不该存在。她指尖划过阿幽的灯笼,灯焰随着她的动作摇晃,是你们......她声音陡然冷下来,早就没资格当了。
夜风卷起几片碎纸,那是怨魄七号的旧档被吹落的页角。
纸上模糊的名字在月光下忽隐忽现,像有人正一笔一画,将它们重新写进天地间。
断碑旁的引灵香烧到了末尾,最后一缕青烟飘向残祠的屋檐。
苏璃望着那片被魂火映得发亮的天空,忽然对小烬道:明日让人来修修这破庙的瓦。她指尖点了点断碑上自己新刻的二字,总不能让这些......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空中的魂火,让这些家人,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小烬的狐尾轻轻扫过她手背。
它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忽然道:今夜之后,王都的天网......
会更漏风些。苏璃低头抚了抚团绒的毛,小猫妖正歪着脑袋打哈欠,尾巴尖却还在随着魂火轻轻摆动,但漏进来的,从来不是野鬼。
晨光里,残祠的断碑下多了块新砖。
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赵氏阿娘,宝儿在此。
三日后的事,此刻还藏在云里。
但苏璃知道,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破庙时——
有些名字,终于能堂堂正正,刻在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