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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背靠背呈三角阵型,枪口分别指向黑暗中不同的方向,屏住呼吸,凝神静听了足有一分钟。林子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我们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和粗重压抑的喘息。

“人走了。”老史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放低枪口,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不是冲我们来的,就是在躲着我们。”

“妈的,跟上去看看?”耗子心有不甘,压低声音问道,枪口还对着刚才脚步声消失的方向。

老史略一沉吟,摇了摇头:“追不上了。而且,这可能是调虎离山。继续按我们的路走,加倍小心。”

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并未随着脚步声的远去而完全消失,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依旧笼罩在我们心头。我们不敢在原地久留,收拾心神,按照地图指示,继续朝着潜龙洞的大致方向艰难跋涉。

接下来的路程,气氛更加凝重。每个人都感觉后颈发凉,总觉得黑暗的林子里有眼睛在盯着。脚下的路愈发难行,腐烂的落叶层下隐藏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石头,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汗水混着林间的湿气,让衣服紧紧黏在身上,又冷又黏。

眼见着从树冠缝隙透下的天光越来越暗淡,最终彻底消失,森林被一种墨汁般的纯粹黑暗吞噬,我们才不得不停下脚步。继续在这样复杂陌生的环境中夜行,与自杀无异。

“就在这儿吧。”老史用脚踩了踩一块巨大而相对干燥的青石板,“这地方还算开阔,背后有依托,不容易被摸屁股。”

天彻底黑透了。林子里的黑,和城里不一样。那不是没了光,而是像被浸在了一种浓稠的、墨汁般的液体里。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都成了模糊扭曲的影幢,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扑咬人。我们选的那块青石板,像黑色海洋里一座孤零零的岛屿,夜晚的丛林褪去了白天的闷热,寒气顺着石面往骨头缝里钻。

不敢生火,火光和烟味在夜里就是活靶子,天知道会招来什么,无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好多人以为在野外生火可以驱赶野兽,但事实恰恰相反——火光只能驱散蚊虫和小型动物,对于大型猛兽而言,火光不仅难以形成威慑,跳跃的光影反而容易激发它们的好奇心或捕食欲望。

我们三个就靠着冰凉的石头,就着水壶里早已凉透的水,啃着压缩饼干。汗水浸透又干涸的衣服贴在身上,又冷又硬,风一吹,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林子里静得可怕,连平时最恼人的虫鸣都听不见半分,只有我们三个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耗子最先受不了这沉闷。他咽下嘴里干巴巴的饼干,灌了口水,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咚”声,然后扭头看向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史。

“史哥,”耗子声音压得低低的,“我那点破事,你清楚。当年在队里,布雷出了岔子,留了颗哑弹……我认栽,卷铺盖走人,没话说。可你……你不一样啊。”

老史没吭声,只拿起水壶又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眼前的黑暗里,没有焦点。

耗子往前凑了凑:“你是咱连队的标杆,比武拿名次跟玩儿似的,各项科目都是这个,”他翘了下大拇指,“咋……咋也跟我一样,滚蛋了?”

老史捏着水壶的手顿了顿,指关节有些发白。他依旧没看耗子,沉默了足有一支烟的功夫,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没什么起伏,像在说别人的事。

“没啥。撞破了点脏事。”他顿了顿,“咱们连那司务长倒卖连队物资,黄豆,还有别的。”

我竖起耳朵听着。耗子眼睛瞪大了些。

“我把他,还有他一个老乡,堵仓库里了。”老史继续说,“他俩想动手,被我撂倒了。”

“我操!然后呢?你举报了?”耗子追问。

老史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没。那司务长,家里老娘瘫在床上,月月等着钱续命。他混账,但……我没举报。揍了一顿,警告了,以为这事就了了。”

他拿起一块石子,随手扔进面前的黑暗里,连个响动都没听到。“后来,退伍名单下来,有我。我知道是他搞的鬼,怕我说出去。”老史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意思。走了清净。”

耗子听完,胸口起伏了几下,猛地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啪”一声闷响。“妈拉个巴子的!这他妈叫什么事!史哥你就不该手软!当时就该捅上去!让那王八蛋吃不了兜着走!”

老史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捅上去?他完了,他老娘怎么办?没意思。”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我没说话,看着老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硬朗的侧脸轮廓,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个汉子,心里揣着规矩,也揣着义气,宁愿自己吃亏,也没把事情做绝。对比我们为了钱和活路干的这些事,一时之间,脸上有些发烫。

老史显然不想再提这茬。他转过头,目光像两把小刀子,刮在耗子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耗子,你给老子撂句实话,你们这趟,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惹得这么多人撵着屁股追?”他扫了我一眼,“还有这位陈老弟,看着斯文,可也不像寻常人。”

耗子被老史看得有点发毛,缩了缩脖子,长长叹了口气。他看了看我,我微微点头。事到如今,瞒着老史没任何意义。

耗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低声讲述。从奉节码头怎么上的船,怎么在水下撞见那要命的“翻江龙”,怎么在铁棺崖遇到日本人的痕迹,怎么被黄海胁迫又被他算计,怎么在回龙沱底下的倒扣船墓里死里逃生,再到怎么被林念郞那伙人拿水生和秀秀的命逼着,来这贵清山找什么鬼“龙眼”……他讲得有些杂乱,但关键的地方都没漏掉,包括那诡异的会动的菌丝,辐射,还有那本关键的《坤舆万川考》。

老史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听到“菌丝”、“辐射”这些词时,眉头会不受控制地跳一下。他手里的水壶被捏得咯吱作响。

等到耗子颠三倒四地把事情大概说完,老史沉默了。我们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无处不在的、甜腥的腐败气息还在往鼻子里钻。

突然,老史缓缓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锁定在耗子身上。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他深吸一口气,嘴角向下压成一道紧绷的直线,声音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郝志军...你小子...

耗子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

“在上海,开着铺子,过安稳日子那会儿,”老史的音调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秤砣般沉重,“你郝老板,怎么没想着给你老哥我递个信儿?让我也去瞧瞧你那小店...看看大上海的繁华...”

老史往前探了探身子,那股压抑的怒气终于明显了一些,但依旧控制着音量,怕惊动这林子:“现在呢?天被你捅了个窟窿,惹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要人命的玩意儿!兄弟的命捏在别人手里,枪顶在自家脑门上!这时候,你想起我来了?”

老史的视线在我和耗子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耗子低垂的脑袋上:我就想问问...右手食指一下下点着耗子的太阳穴,你这儿...整天都在琢磨些啥?

这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像钝刀子割肉让人难受。

耗子的脖子越弯越低,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前。

我的耳根一阵阵发烫,明明骂的不是我,却字字往我脸上贴。

说到底...后面这些麻烦都是我惹出来的

老史说完,不再看我们,拿起水壶默默灌了一口凉水,然后重重把壶放在身边石头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他靠回石头上,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不再言语。

气氛彻底僵住了,比这林夜的寒气更刺骨。

过了一会儿,还是老史先开了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但带着一丝疲惫。“行了。屁话不多说。”他看了看天色,黑得彻底,估摸了一下时间,“前半夜,看着还能消停点。老陈,耗子,你们俩先盯着。后半夜我来。”

耗子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愧色,急忙说:“别,史哥,你都累一天了。分三班吧,我也睡不了那么久。”

老史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成。你俩定。”

最后商定:我守第一班,从现在到夜里十二点;耗子守第二班,十二点到凌晨三点;最难熬的后半夜三点到天亮,归老史。

事情定下,耗子和老史不再多话,各自抽出卷起来的防潮垫,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铺开。虽然薄,但总算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气。他们又把睡袋展开,和衣蜷缩了进去,只露出个脑袋。没过多久,耗子那边就传来了轻微的鼾声,他是真累坏了。老史那边呼吸均匀,但我看他那睡觉的姿势,就知道他肯定没睡实,这种环境下,他这种老兵,耳朵比眼睛还灵,随时都能弹起来。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清醒着,独自面对这片无边无际的、充满未知的黑暗。

我抱着那支老旧的土枪,枪身的冰冷透过衣服传到胸口。后背紧紧靠着背包,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眼睛竭力睁大,扫视着周围那些静止的、或扭曲蠕动的黑影。耳朵竖着,捕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但除了耗子的鼾声和老史均匀的呼吸,什么也没有。

死一样的寂静,这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折磨人,它放大了你心里的所有念头。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顾的话。“三队人马。”除了我们,除了大老板和林念郞那帮王八蛋,还有一队人。连周主任那边都暂时摸不清底细的神秘人。

他们是谁?

今天在林子里遇到的那些怪事,一桩桩一件件在我脑子里过电影——失灵乱转的指北针;那种如芒在背、挥之不去的窥视感;树上那个含义不明的“x”标记;颜色发黑、散发着恶臭的死水潭;那个锈迹斑斑、刻着“74”编号的军用水壶;还有那阵来历不明、又戛然而止的“嘀嗒”声……

这些,和前面那两拨人有关系吗?有没有可能,是那第三队人?他们像幽灵一样潜伏在这片林子里,看着我们,引导我们,或者……在阻止我们?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这第三队人,他们的目的,可能跟我们,跟大老板他们,完全不一样。他们不是来找“龙眼”的。他们是来确保“龙眼”不被任何人找到的?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林间的夜气更冷。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无形的大网里,前后左右都是看不见的敌人,而我们还在懵懵懂懂地往网中心闯。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腕表上的荧光指针,慢得让人心焦。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和视觉上,观察着附近那些黑影是否在移动。

就在我脑子里胡思乱想,警惕性因为疲惫而稍有松懈的当口,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

我以为是耗子睡毛了,或者起来撒尿。没回头,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借着腕表上那点微弱的荧光看了一眼。

十点三十分。

我心里有点烦躁,守夜时间没到,这小子起来捣什么乱。我保持着看着前方的姿势,带着困倦和一丝被打扰的不快,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才十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呢,咋不多睡会?”

身后,没有任何回音。

只有耗子那轻微的、规律的鼾声,和老史那边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嘿,这孙子。”我心里骂了一句,撑着冰凉的青石板,坐直了身子,准备回头看看耗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就在我身体转动,视线将要投向身后的刹那,借着从浓密树冠缝隙里漏下来的一缕极其微弱的、惨白的月光,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投射在我身旁青石板上的,一个影子。

那影子,只和我刚才坐着时一样高!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立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

他妈的!背后不是耗子!甚至……不是人!

我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保持着那个半转身的、极其别扭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铁轴,再也转不过去分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非人的东西,就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沉默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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